漂泊|空枪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我和她已经很多年没见面了。

那天晚上我突然醒来,看见她穿着一件蓝白色校服,扎着马尾辫从黑暗处走过来,站在我书桌旁对我说:“空枪,我们好多年没有再见面了。”

我看着她说:“是啊,这么多年来,你还是一点都没有变,跟当初一模一样。”

“你老了,我都快认不出你来了。你是不是快把我忘记了。”

“没有,我只是把你放到了一个更隐蔽的地方,很多时候连我自己都找不到,但我一直把你放在那里,在记忆的最深处,一个只属于你的地方。”

她坐在我床上,只是笑着看着我:“你说,我们还会再见面吗?”

大约是在2000年左右,小镇上发生了一起枪击事件。我当时被51式手枪的后坐力震倒在地,枪管处还冒着丝丝白烟,巨大的枪鸣声,使我的耳朵传来沉闷的耳鸣声。对面拿钢管的黄毛已经瘫倒在地,裤裆处已经湿了很大一片,周围的一群人还在枪声中没有反应过来。我缓缓站起身来才发现,枪里没有装子弹,我刚刚开了一发空枪。

枪击声很快就把周围的居民吸引过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急促的警笛声。我们一行人被带到派出所,警察问我枪是从哪来的,我说:“是我爷爷的,他以前在朝鲜打过仗。”

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婚了,在我记忆里,似乎根本不知道我的母亲长什么样。八岁那年,爷爷去世后,我回到了父亲重组的家庭里。我的到来,让继母和父亲争吵不断,我能做的只是小心翼翼地把自己隐藏起来,也许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内心深处便开始有一处在不断扩大的空白。

上了初中后,这块空白越来越明显,我不得不用一些东西来填补它。我试过很多方法,最后,我发现打架是最有用的,痛感和快感叠加在一起,使我的内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这种感觉像毒品一样操控着我的神经,催促我向更强大的对手发起挑战,并且不择手段地战胜他。

我从上午一直等到旁晚,直到他们陆陆续续地都被家里人带走了,只剩下我一个。第二天上午的时候,父亲和继母来到了派出所,还带着他们几个月大的小儿子。继母站在父亲身旁阴沉地看着我,而父亲只是缓缓地说道:“先把他送进去吧。”

进入少管所后,这里的人和我一样,对打架充满了狂热的喜爱。为了打倒对方,任何东西都可以成为他们的武器,他们常常用餐盘和椅子狠狠地砸在别人头上,然后大笑着看着别人应声倒地。当然,饭叉和小刀始终是最称手的武器,这两样东西常常被扎进别人的身体里,因此,常常有很多人被送往医院后就再也回来。

而我凭借迟钝的痛感和毒辣的手段让他们对我敬而远之,而他们知道我进少管所的原因后,给我取了一个不知褒贬之意的外号“空枪”,不管怎样,相比我庸俗的本名,我更喜欢这个外号。

几年后,我从少管所里出来,父亲抽着烟慢慢走到我面前,说:“你不要再回去了,你回去他们母子俩都不高兴,这里有一千块钱,你拿去。”

我冷冷地看着他,没有多说什么,拿着钱离开了。在看守所的几年时间里,我并不是一无所获,我越发变得成熟,开始像一个成年人那样思考问题。我在街上逛了很久,一直在考虑我以后该干什么,最终来到了一家超市里。在里面我找到了一把精致的水果刀,刀身呈现酒红色,刀柄还刻着一朵玫瑰图案,并且上面布满了砂纸般的颗粒感,我握在手上轻轻挥了几下,很称手。但我选择它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它有着不可估计的锋芒,刀尖往下呈现一条银白的细线,使我非常肯定这一点。

身上的钱很快就用完了,我很清楚,要想活下去,必须试着做点其他事情。首先,我开始找住的地方,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我发现了两个可靠的住处,一个是医院另一个是车站。但我讨厌医院那股刺鼻的消毒水味,所以我选择了后者。

选择车站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你可以永远当一个准备乘车的乘客,而没有人会注意你,因为不出意外的话,不会再和他们见面了。

住的地方解决后,我开始为每天的吃喝发愁,我知道是时候拿出那把水果刀了。我知道这是一个很危险的工作,所以我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我白天在车站睡觉,晚上出去工作。我会在准备工作前,找到那些没有监控和车流的小巷,并且提前计划好自己逃跑的路线。做完这一切,我便在在黑暗处隐藏起来,寻找那些落单的人,并且要尽可能在最短的时间内,完成我的工作。

我的第一个工作对象是一个神志不清的醉汉。当我拿着刀靠近他时,他依然没有发现我的真实意图,我把刀对向他,说:“把钱拿出来。”

醉汉满脸通红,醉醺醺地说:“兄弟,你叫什么名字,我怎么没见过你,喝先一杯,钱都是小事。”

说完他他依靠在电线杆上,扭曲着身体。我径直走过去,开始翻找他口袋里的钱包,他拉住我的手说:“兄弟,你这就不够意思了,我们大家都喝了就你不喝,是不是看不起我,来,我再喝一杯,这次无论如何都必须给我一个面子。”

我没有理他,终于在他外套里,找到了钱包。看着里面一叠钞票,我拿了几张出来,之后把钱包放了回去。我并不是一个彻底的抢劫犯,我只是向走过这条路的人收一些费用,这是我的工作。

有了第一次的成功后,我有了一些经验。我的第二个工作对象是一对年轻的情侣,我的突然出现,让他们有些惊慌。我说:“把钱给我。”

女生靠在男生后面,男生也胆怯地看着我,我知道他们并非害怕我,只是怕我手

上的刀。他说:“你要多少钱。”

我说:“二百。”

二百块钱相比与他们现在的处境和所要遭遇的风险来说,这点钱并不多。所以他们很乐意地把钱给了我。我拿到钱后,便没有再为难他们,按照计划地逃跑路线离开了。

我知道做这一行,除了工作不能失误外,还必须信守承诺,这很重要。

随着次数越来越多,我也越来越得心应手。当工作对象是学生和醉汉时,难度是最低的,然后是女性。成年男性的风险最大,我一般不会把他们作为工作对象。因为在他们壮硕的身体面前,即使我拿着刀,也没有太大把握。

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遇到她。我像往常一样,在某个拐角处蛰伏着,等待工作对象的出现。当我看见她时,已经有一群人染着五颜六色的小混混已经将她围住了。我听见她大声呼喊着,希望引起别人的注意。其中一个黄毛笑着说:“这附近,除了我们不会有其他人。”

显然这是提前计划好的,当他们靠近她时,她已经被挤到墙角了,她只能大声骂道:“你们给我滚开,不要碰我,滚开。”

这时我才知道,他们不单单只是想要钱,理智告诉我应该离开,我并不是他们的对手。当她再次传来尖叫声和哭泣声时,我还是拿着刀走了过去。他们发现我时,其中一个人已经划伤,血液很快渗透了他的衣服,很像刀柄的颜色,当我准备砍向第二个人时,我被另一个人一脚踢开。

等我站起身来时,那群人死死地盯着我手上的刀,最后在权衡利弊之后,还是选择了离开。

我走到她面前,看见她的蓝白色校服拉链被拉开,露出里面白色的衬衣,头发凌乱,眼里含着泪光。她对我说:“谢谢你,不然我就……”

她看见我刀上的血迹,说道:“你受伤了吧,我书包里有创可贴。”

我没有理她,我没有忘记我还有工作要做,说道:“给我点钱。”

“我没有带钱,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她,不想今天空手而归,因为在此之前,我从未失手过。我拿起她的书包,开始翻找,她说:“创可贴在书包的第二层的。”

书包第一层有好几本书和一些零食,第二层有两张创可贴和一个文具盒,我把零食放进口袋里。我问她:“你没有钱该怎么办?”

她看着我笑嘻嘻地说:“不知道。对了,你到底叫什么呀。”

说完她把凌乱的头发按逆时针扎了一个漂亮的马尾。我转过身去,准备把她的书包背走,因为我正好缺一个枕头。粉红色的书包背在我身上显得极为滑稽。

她看我要走,急忙说:“你不能把我的书包背走,我明天还要上学呢。”

我没有听她的,快要离开时,她冲着我喊道:“明天晚上我在这里等你,我带钱来。”

我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走。那天晚上我并没有去,这对我来说很危险,我不知道她后面是否埋伏着警察,总之我很快就将这件事忘记了,因为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我。

算上那次,我已经很久没有出去工作了,冬季临近,街上的人越来越少,那些巷子更是鲜少有人踏足。我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米饭了,都是靠着廉价的面包维持必要的进食。我尽量呆在车站里,相对温暖的环境可以缓解我的饥饿。

书包里有九本用漂亮的书皮包好的课本和一个颜色单调的笔记本以及几张零散的草稿纸,文具盒里有几支笔,上面都挂着一个小兔子饰品。课本里面的内容很单调,全都是一些很认真注释和笔记,每一篇课文背后都有一个字迹迥异的“阅”,稿纸上写满了工整的公式。我对这些没太多兴趣,在车站无聊时,真正能打发时间的是那本的没有署名的日记本,它在一堆精美的书本面前显得太不起眼,以至于经常找不到它。日记本里的内容我看了很多遍,无聊时总会翻上几页,以至于慢慢成了一种习惯,像吃面包要喝牛奶一样。其实里面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无非是一些每天生活的琐事,但也极大地满足了我对另一个人的好奇。随着时间的推进,我能一字不差的复述日记本里的所有内容,有时候我甚至觉得我才是这本日记的主人,因为没有人比我更熟悉它了。

有一天,我漫无目的在大街上寻找工作的对象,兜兜转转地又回到了那天晚上和她相遇的地方。

按理说,在同一个地方出现两次是很危险的,但是当时我已经顾不了这么多了。天黑得很快,大概七点左右就已经看不见亮光了,我在那又等了一个多小时,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影慢慢走过来,等靠近一看,居然是她。她还是穿着那件校服,只是里面套了了一件红色的毛衣,并且换了一个浅黄色的书包。

我没有过多犹豫,走到她面前说:“把钱给我。”

她看见是我后,愤愤说道:“那天晚上,你为什么没来?你不守信用,我一直在等你。”

我说:“我没有答应过你,快点把钱给我。”我强硬地说。

她看着我没有说话,只是从从兜里掏出几张百元钞票递给我。我接过来数了数,有六百块钱,同时也很惊讶一个学生身上居然有这么多钱。她看着我说:“这是我全部的钱了。”

“你有吃的吗?”

“我书包里还有一个奶油面包和一瓶酸奶。”说着她从包里拿出来递给了我。

我狼吞虎咽地把这些解决了,感觉还有一点饿,又吃了几块饼干和几颗糖果。吃完后,我把四百块钱递给了她,说:“这是我的工作原则。书包我明天还你。”

她说:“你不用还了,我已经有新的了。”她指了指她背后那个浅黄色书包。

“你看过我的日记了吗?”

“看过。”我实话实说。

“我最讨厌看我日记的人了。”

“你叫什么名字?”

“空枪”

她疑惑地问:“怎么叫这个名字。”

“因为我曾经用枪打过人”

“我不信”

“只不过那次没有装子弹,是一发空枪。”

“你是离家出走了吗,你家里人呢?”

“我家里人不要我了。”我平静地说。

“那就是离家出走咯,好酷啊,我也想这样。”

“我要走了。”

“不要嘛,陪我聊聊天。我没有朋友,总是一个人,父母总是让我好好学习,其实我很讨厌学习。不过现在好了,他们不强制我学习了,我喜欢做什么就做什么,因为我要走了。”

“你要去哪?”

“因为医生说我得癌症。”

“癌症是什么?”

“我也不知道癌症是什么,他们说得了癌症就是快死了。你说人死了会怎么样。大人说,死了就是什么都没了。他们又没有死过,怎么知道死了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你说说,人死了会怎么样。”

“我想了想说,我也不知道,应该就像睡着了一样,只是不会再醒来。”

“万一是不想醒来呢?”

我没有说话,因为我没办法回答她。

她继续说:“你能做我的朋友吗?拜托了。”

我沉默着,记忆里已经找不到关于朋友的定义了。我问道:“什么是朋友。”

“就是你帮助我,我帮助你。”

“可是我没有什么能帮你的。”

“你听我说说话也算是在帮我。”

我想了想,这并不难。于是就答应她了。

自从和她成为朋友后,我便再也没有去工作了,每次和她见面都会给我带很多食物,听她说学校和家里的事情,尽管有很多时候,我听不懂她说什么,但我还是努力记住她说的每一句话。白天无聊的时候,我除了呆在车站里,还会去看看她做什么,但我并不惊扰她,只是远远看着。

她似乎一直都是一个人,从家里出发,去早餐点买了两个包子和一杯豆浆,包子永远是鲜肉馅的。她总是喜欢吃完包子后留半杯豆浆,慢慢地一路喝到公交车站。准时地等待着7点10的公交车然后挤进人群当中。晚上放学时,她从人群中走出来,背后人群的喧闹声都与她无关,背后的浅黄色书包随着马尾辫左右晃动。

有几次我想故意地从公交车的起点站出发,假装偶然遇到她,然后谎称自己马上要下车了,把她推到自己的位置上去。但想了想,还是算了,我并不想暴露自己,我觉得,这是属于我自己的秘密。这样的行为,我很难用无聊和打发时间这种解释来说服自己,也许,这也是作为朋友该做的一部分。

有一天晚上,我正在吃她带来的腊肉粽子,她说着说着,突然话锋一转,说:“我明天要住进医院了,我快要走了。”我默默啃着粽子没有说话。

她说:“空枪,你会想我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因为我也不知道想一个人是一种什么感觉。”

“空枪,你能满足我一个愿望吗?”

“什么愿望?”

“你先答应我。”

“好,我答应你,说吧。”

“从明天开始,把刀扔了,换一个工作。”

“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

“你答应我的,你要反悔吗?”

“好,我答应你。”

“你说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的,只要愿意,我们明天就能再见。”

“那你记得明天来找我。”

“好,我答应你。”

回去的路上,我忘记问我应该在哪找她了,那天后,他们家一直没人回来,我很后悔忘记问这么关键的问题。之后,我去了很多家医院,他们说得癌症的女孩很多,不知道我说的是哪一个。所有我就一间间的看,从早上找到傍晚,我跟自己说,她应该去更远的地方看病了。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在她家守着,十多天后,她父母非常憔悴地回来了,我很想问问他们,她在哪?但我没有勇气。

我蹲坐在她们家门口,半夜里听见一个女人的哭泣声,我知道,她真的走,去了另一个地方。

我答应她,把那把刀扔了,我买了一张前往陌生城市的车票,我终于作为一个真正的乘客那样检票,上车,然后离开。我开始在一家仓库里卸货,装货,然后装货,卸货。晚上睡觉前,我都在翻看她的课本,试着理解课本里的东西,不懂的我会去书店里寻找答案,直到找到为止。我也试着在她的日记本里写下我的故事。

3月2日,晴

今天很累,加了两个小时的班,但涛哥说会给我加工资,涛哥是这里的老板,他对我挺好的。今天看完了一本小说,里面说人生其实是一场捉迷藏,很多人会在你不经意间就了躲起来,所以你也躲起来了,对吗?

5月50日,雨

今天下大雨,没有活干,所以放假。我又看了一遍你的日记,我忘了把日记本还给你了,但是我又很幸运拥有你的日记本,因为它让我一次有一次地想起你,对了,你们那下雨了吗?

1月3日,多云

不知不觉,我已经在这里干了五年了,中途换了很多笔记本,但你那个我一直还留着,我准备参加成人高考了,我准备了很久,希望能考上吧。

6月4日,晴

我好像很少想起你了,最近过得怎么样,还好吗?

很多年后,我身边有了很多朋友,他们常常在我面前高谈阔论,每当这个时候我心里就在想着另一个人。我重新回到那个地方,那个小巷已经翻新成了一条热闹的小吃街,她父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搬走了,住在那里的人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

我很想走过去告诉她,一个女孩曾经住在这里,跟她说那个女孩早餐总吃两个鲜肉馅的包子和一杯豆浆,扎马尾辫的时候总是朝着逆时针方向,她一直背着一个浅黄色书包,因为她原来有一个粉色书包,但是被我抢走了……

尽管这一切跟她没有关系,但我依然想跟她说,关于那个女孩的故事,即使跟她说了之后她依旧两眼茫茫,不知所云,仿佛世事原本并无可喜,亦无甚可悲的模样。

夜色寂静无声,泛白的月光落在她脸上。

她坐在我床边,笑着问我:“你说,我们还能再见面吗?”

我说:“会的。”

“会是什么时候?”

“等我找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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