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玩具和人格
玩具区分了儿童的性别。小女孩从布娃娃那里学会了倾诉与陪伴,被强化了对情感慰藉的需求;小男孩从组装类、操控性强、具有对抗意识的玩具那里融合他的第一、第二人格。荣格就是用玩具小黑屋和小人模型安放自己的第二人格,并在梦中发展这种与自然神秘沟通的人格意识抚慰现实社会中受伤的自己。
儿子从小喜欢积木,砌出自己喜欢的房屋、火车等,在这些空间内安放着他想象中的自然世界,看到他专注而宁静的状态,我突然醒悟到《荣格自传》中,荣格分析自己的精神意识、挖掘自己潜在意志时对自身体验的描述,与儿童将玩具人格化的过程是如何地相似。当然,玩具有所不同,空间有所区别,但性质都是时空幻象中的生命意识。在这种意识之下,我将小时候独处的时光当成人生宝贵的财富——夏天是早晨五点到八点,春冬秋是整个上午或下午,地点是家里后山的后山下狭长而幽深的山谷,山谷里有荒田、泉水、鸟鸣、风吹、草动、林响和点缀其间的坟茔,在山谷放牛,可行可卧,可以冥想,可以高声朗读《古文观止》,可以似癫若狂,可以寂寥深沉。我在一个直通天地的冥想空间——像明清山水画家所要表现的山静日长一样,没有时空限制而充满审美意识——悠游于山川,逍遥于混忙,运思于空灵。
(二)天真与执着
错失机会的人往往因为不够天真,每当机会来临,我们都会凭经验去断定它是否可行,但机会往往是“未来”可行,所以大多数用过去的经验来判断未来的可行时都觉得不可思议,而天真的人毫无顾忌,相信努力,勤能补拙——甚至不察觉自己的拙,就事解事,一关一关地闯过,稀里糊涂地走向了成功,所以请不要轻易劝阻别人做新的尝试——事实上,许多事情并不需要太多天赋,只要你付出了够多,你够执着,你就能闯出一条通向未来的路。
荣格相信自己的梦一定有启示,相信人的潜意识一定可以分析,一路走来,绝大多数时候被质疑,但他用足够单一的心智和足够执着的研究去面对潜意识的力量,他从弗洛伊德那里学到的,是不断背叛,只有背叛才是对大师的继承。他没有因为别人的肯定而顺应别人想要他成为的样子,继续单一地相信自己内心追求的合理解释,颇有些“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味道,所以最终走出了前人设定的范畴,开辟了新天地。一个人相信自己的灵感,为灵感而思索,而学习,而超越,他就是自己的“真淳”。
(三)梦与醒为互文
看到《荣格自传》的副标题“回忆·梦·思考”,我立即想到《庄子》中诸多关于“梦”的片段,最精彩的莫过于“庄周梦蝶”和被鲁迅演绎而成的《起死》。荣格梦中的梦,梦中自己与现实交替影响着他的成长与思考,这和庄子梦中的蝴蝶与蝴蝶梦中的自己以及各种“卮言”“呓语”一样迷离而生动。
郑开教授的《庄子哲学讲记·自序》中也提及荣格的这本自传,对照之后,我产生这样一个困惑——既然两者在梦与醒的互动之下有着共同的体验,为何早于荣格两千多年的庄子没有用清晰的分析将之发展为类似于现代科学的学问?为何庄子最终将之引向“相对而空”的哲学思考,并给后世的“空林”艺术境界开启无上法门?能否将庄子的文艺思想与荣格集体无意识的文艺理论结合起来,为神化已然走向死亡的今天找到新的“文艺之神”?
庄子以“天籁”、“天趣”等自然理念作为文艺的最高标准,荣格将艺术当成一种“暗含某些超越了人类理解力的”象征,两者都有对创作主体的消极否定,都追求一种“沉降”与“回返”,不同的是庄子设定了艺术上“追求宇宙万物莫不顺乎自然”的最高企望,荣格不顾艺术家不幸的人生,把一切功劳都归于“集体无意识”的选择。在对原始文化的反思方面,荣格把古希腊神话中“以弑父为英雄”的斗争意志和基督徒的“罪感文化心理”结合起来,这和中国文化中的“乐感精神”与农业社会背景下“小农意识”的自然崇拜意识有所区别,更和庄禅思想结合后的“人生与戏皆归于空幻”的思想相悖。所以,读《荣格自传》要特别注意荣格在梦中用自我意识对上帝权威的质疑与反抗,同时又在现实生活中追求上帝合理性的矛盾之处,发现荣格对于宗教形式的分析和个人追求实质信念的精神冲突,这或许是融合对人格分裂的印证之处。
两相结合来看,梦与醒是人生的互补互存又共现的内容,所以人在生活中常常被两种力量作用,但无法清晰地区分于权衡。幸亏有荣格的执着分析与研究,我们在方便地用“第一人格”与“第二人格”去辨识时,可以参照叔本华关于“意欲”与“智力”的形象比喻——一个瞎眼的壮汉,背着一个眼睛能见但却是跛足的人。适当地调和梦中那个自然的自己与现实中承担社会责任的自己,走出正确又漫长的路途。荣格青年时期区分了自己的两种意识,所以他用责任心和学习研究精神顺利地收藏了第一人格的力量,并转化为自己第二人格的成就。
在教育工作中,是否可以借鉴荣格的经验,判断青少年两种人格发生交融与碰撞时所处的阶段,尊重学生的心理体验,避免对成长中的学生造成不必要的伤害?犹记得那个写了一篇梦呓如春草、回忆中带着恍惚的文章给我面批的学生。
(四)齐物与化生
荣格用神秘的语言解释灵魂的动态,把梦幻和先祖的灵魂联系在一起,并整合成一个概念——集体无意识——人在不正常心理状态下幻现的种种形象。那么,灵魂是心理活动涉及了物质世界还是涉及了精神世界?还是物质世界和精神世界本身相互渗透?徘徊于森林、原野、梦幻的灵魂,给纯粹的自然带来多少痛苦?
庄子可不会去纠结这些矛盾,他把生命力想象成一种比“绵延的时间”复杂的精神世界,“打破主客,以物观物,不知何者为我,何者为物”,把个体生命状态和宏阔的宇宙图景联系起来,“将自己的生命与大化的整体联系在一起,并保留了精神高于物外的境界”,因而“打破梦觉、生死的隔膜,穿越梦觉、生死的鸿沟”。这或许是后人乐观地创造出“钟灵毓秀”、“人杰地灵”这些词汇的原因吧。自然更化与生物遗传在庄子预示的世界中向前,类似家族基因、血脉流传的问题,如果按荣格和庄子的意思来看,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人的生老病死之途,是自然归化之途。浅近地说,就是自然元素在“腐烂的血肉——泥土——草木——牲畜——血肉”中循环往复,有历史人物之精华,有山川草木之精华,皆传递于后世英才,故曰“钟灵毓秀”。稍深层地说,万物之灵修,是上承日月之光辉,下采山河之厚德,而化生于万事万物,自成于绵延之回忆。所谓“花落是让途于果实,果实让途于种籽,种籽破壳而出,正似子女脱胎于父母”,世代相续,化生之道,“是终始,是绵延的循环不已的过程”。可见,乐生的信念,是中国时代先贤笃实刚健地体悟天地之道才获得的“大德”。在这个基础上理解荣格在自传中那系列关于梦中与鬼魂交谈的事情,思考中国传奇小说中泛神论特点,便有新的分析价值。
读过荣格的《荣格自传》和郑开的《庄子哲学讲记》两本书,我更相信自然的归于自然,泥土的归于泥土,世间善恶之事虽然无法超脱,但种种喜怒哀乐、恶念怨仇,无所归而无所不在者,将演绎为各种人生幽冥的假想。因此,劝人于善,如荣格阐发的赎罪思想与庄子表述的自然大道,方成为超越生死边界的逍遥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