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见到这女人,我险些脱口而出:“姐姐。”
虽然不很容易,但...像往常一样,上升到声带的语言被我生硬地咽下。紧接着,一阵剧烈的咳嗽替代了它。
从血缘上说我没有姐姐,况且到了如今的年纪也没有必要称呼任何人为姐姐。我已经是个中年人,也许岁数多少还差一点,不过无论是物理还是心理都已经不折不扣地是了。在我尚未成年的时候,所有网吧早已对我门户开放,观感年龄与实际上的难免有些出入,这是我能给出的唯一解释。
没有那种庸俗的加法,被我称作姐姐的女人年纪并不更大一些,只是觉得“姐姐”这个称呼清纯生涩又让人情欲勃发。这点我赋予的浪漫正适合施加给她,就像月桂枝环戴在头上。
那天早上路边的沙县小吃里,她正低头吃一粒馄饨和最后一筷子花生酱拌面,全部,只用了一口。在后来的日子里我反复重放这个画面,张大两片毫无肉感的嘴唇,松开白而整齐的牙齿,拌面上的花生酱涂抹在舌尖上,馄饨里的肉破开...忽然就闭嘴,搅拌,咀嚼,然后抬头,把所有食物吞咽。
我站在点单处的石阶上认真看完这些,心情愉悦,守着座位等她起身离开,这才发现她身边的女伴。这位女伴介于漂亮与英俊之间,除了胸前饱满,或许还更偏重于后者一些,所以我称之为“他”。
他为她披上衣服,两人背着情侣款书包牵手往外走。她紧身裤下的腿细长,肉质分布均匀,穿着似乎刻意大了几号的时下流行的鞋,迈着不大的步子,没多久就走远了。
最后一眼我看到她双唇紧闭,就像从未张开过。
这十分魔幻。
所以我点了同样的馄饨拌面,以同样的方式吃完。
作为无业游民,我每天都在思考我该如何消磨掉这一天,我没有特别想做的事,也没有特别重要的事要去做,所以我也不是太明白路上行人为何大都步履匆匆,像是有做不完的工作。疑惑归疑惑,我还是很感谢他们,毕竟他们维持了整个世界的运作,以便让我能够心安理得地无事可做。我是这个世上最纯粹的旁观者,除了维持生命的必要饮食,我对世界几乎没有任何程度上的介入,没有亲人,没有朋友,那些东西早就在我进入中年阶段之前都抛弃掉了,那对于我来说并不存在太多障碍,无论是情感上还是操作上,只需要搬个家,换个城市居住,以前的纽带很轻易的就会断掉,就像它们从来就没有存在过。虽然交通很发达,但人类却很局限,他们往往会在很小一片土地上一待就是十几年几十年,从未亲眼见识过真正的远方,却愿意在脑袋里坚信世界的广大无边。
说是这么说,我也没有比他们好到哪去,支持我的不过是一笔不多不少只能谈得上够用的钱财。隔几个月附近的人见熟了我的脸,我就开始整理行装换到下一个城市,城市大同小异光鲜得一样肮脏得一样,既然不同的只是代号也就谈不上什么心仪不心仪。
一到四线城市随机选择,我不希望被纳入世界的任何规律,旁观者必然参与绝缘。我既不是常数也不是变量,既不维持稳定也不输出混乱,既不爱人类也不反人类,如果可以最好是非人类。假使你我身处的世界是一套数学卷子,我想我将不会是里面的几何图形和计算公式,我连空间想象和逻辑推理都不是,非要是点什么的话,就是那条密封线吧,既相关又无关,既存在又不存在。
很多时候,我在沙县吃完早餐就坐在店子里想这些东西,定位自己,定位其他人,定位世界,这样做是徒劳的我很明白,但我仍然坚持这么做,一方面是打发时间,也就是同“时间”这种物质面对面坐着,一言不发,等着互相看对方的笑话。另一方面则是觉得,相对真理也好绝对真理也好实用价值也好普世价值也好,有机会想点什么终究是好事一件,想得明白则是意外之喜。或许这样的日子正是留下这笔财产的人所梦寐以求,那么我,拿人钱财替人办事,总得把这空想的日子过个痛快才好。
坐过整个白天,坐到晚饭时间,沿着路灯我走回大街上。这点生活习惯神似祖先,在夜色来临之前带着今天的猎物返回巢穴,我则是打包晚饭带回宾馆,宾馆是当代的神迹之一,它让四海为家成为可能,帐篷当然也很伟大,不过太麻烦了不是吗。我坚持住有窗户的房间,这便于我观察目标,虽然我的目标又大又无处不在,但要是没有窗也很容易被关在门外。
在我的观察对象人类世界中,我最喜欢的还是观察人类的生殖行为,所以经常用笔记本电脑在互联网上寻找有关影视资料。我没什么收集癖也没什么占有欲,往往是在线观赏阅后即焚不留痕迹。虽不占有,但观影量极大,我总是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最新的片源,也能以最快的速度搜集到我想要的任何影片,按年龄按职业按体位。不过我全部的举动也就到此为止了,不会对自己对别人有进一步的行为,不要越界,这是旁观者的职业操守。
脑袋嗡嗡鸣叫,脸烧得火热,喉咙干燥,呼吸困难,这种状况之下,洗冷水澡并不总能达到应有的效果,准确地说,在失格的边缘根本就不存在什么万能灵药。除了进一步地忍耐,我会在看片的同时开始捣蒜,用手中捣棍往下捶的姿势作为手部另一种姿势的替代,每次看完,蒜泥早就被我捣得稀烂,于是我就把这些新鲜的蒜泥全部生吃掉,从我的口中喷出那种具有杀伤力的异味很快就会盈满整个房间。这几天我就会选择闭门不出,坚持几天,暂缓观察,以全尊严。
也不知睡了几天,早晨昏昏沉沉走出门,太阳晒得我脑袋疼,随便坐上辆公交乘凉,又见到那个女人,我跟在她后面下车,隔着没什么车辆经过的马路平行地走着,她下的那站最近正在施工修路,小城市的施工单位比较忽视安全性,防护栏围得很非常随便,从高台上蹦下来的火星像在散烟花,铁钎钢筋之类的材料堆得满地都是,让本来就不宽的道路变得更加拥挤难行。我装作要过马路的样子向对面张望,正好把她侧身往旁边灌木绿化带里吐痰的一幕尽收眼底,积攒的冲动在最不恰当的时间最不恰当的地点向最不恰当的人物释放出来,整个宇宙的物质构成因为我的观测而坍缩,时至今日,我仍坚持认为,选中这个恶之因的,是躲藏在亿万万可能性背后的宇宙,而不是我。
据新闻报道,当时我抄起铁钎冲过马路,把那个女人扑倒在绿化带,打断了她的左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