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靠木椅,头脑还有些昏昏沉沉。我发现自己置身于这样一个空间:头顶白色网格状天花板上安装着一竖排接着一竖排的亮晃晃的灯光组,它们彼此平行,向我的视线尽头延伸,似乎将穿透墙面,在一个点最终完成会合。它们之间是一竖排的体型庞大的三叶式吊扇,离天花板大概有20厘米的距离,它们牢牢地挂在天花板上,作为一道分界线隔开两边晃眼的灯光。四壁贴墙竖着几台高大的空调,正呼呼地向外吐着热气,玻璃门不时被轻轻推开,送来一丝清凉,这让我保持片刻的清醒。
我的耳边有书页翻动的“呼啦呼啦”声,伴随着签字笔不时掉落在桌上发出的“啪”的声音彼此唱和,此起彼伏。忽然间我心中闪过一丝不安,就像偶尔地有一匹马在草原上扬蹄奔过,马蹄留下的一连串“哒哒”声势必搅乱整个草原的宁静。然而一切都不打紧,那玩意儿只消慢慢啜一杯淡绿色的半凉的茶即可随之烟消云散。
我缓缓环顾四周,身前身后一个接一个地坐满了人,偶尔抬头发现黑压压的一片。我面前的黄色桌面上散乱地放着一副缠绕整齐的白色耳机,一副黑框椭圆细腿眼镜,一个茶水已见底的样式老气的手柄式玻璃杯。不消说,这些都是我的。然而,我是谁?
脑中似有海浪在翻滚,我努力回忆,出现的却是一个黑暗狭小的房间,唯一的一扇窗聚集着一片微弱的白光。仔细看,我正倚门框站着,双眼被那唯一的光源晃得有点模糊。磨砂的地板也反射着暗淡的一层光。借着这光,我看清了,原来黑暗中还有一张细腿铁床,上面堆着一堆庞大的像小山包一样隆起的东西,是什么倒看不分明。突然,我发现耳边一直“嗡嗡声”响成一片,我意识到,这嗡嗡声一直都在。定睛一看,小山包上团团飞着一层黑压压的东西,一个念头向我袭来——是一群苍蝇。心中像被木锤一击,我想起了那条河。
那是一个黄昏,天空黑了五分之三,剩下的几束光施舍似地从头顶漏下,我站在河边无所适从。河流浅浅,但河底却沉满黑乎乎、软答答的泥沙。我本扛着我那床锦被快步前行,无奈却被河底碎石绊住脚步,锦被“咚”地掉入水中,和泥沙混在一起。我一怔,手忙脚乱捞出锦被,无奈它已湿了大半,沾染了水和泥沙,沉重得像有强大引力把它吸向地面。
我不可能扛着这东西继续前进,它只会白白耗费我的体力。而且我也十分不愿意被那黑乎乎的泥浆沾湿衣袍。抬头看天色,要晒干已无可能。可我仍要穿过那片树林赶往山洞和他会面!哎呀呀,这真是个难题。我在河边思忖片刻,还是决定丢下锦被,在天黑前赶往那个山洞。
没了锦被,我感觉轻松了一些。看了看日头,我在心中告诫自己要加速前进,绝不能误了约定的时间!我快步穿过草丛,用手拨开挡住我去路的横穿斜插的枝条,所经之处留下一连串“嚓嚓”的声音。攀着藤条渡过一条小河,再经过一片茂密的树林,眼前是一片被大火烧过的痕迹。地上的一些残木正一缕缕地冒着青烟。看来这里已被净场。我俯身捡一根残木点燃,举着它向山洞走去。木头燃烧的“咔咔”声在耳畔响起,我的脸被映照得带上了一层红色。火光驱赶着洞内的黑暗,我踏着有些湿软的土地大步前进着。
越往前走越狭窄,到了一个地方,几乎不能通行。我果断扔掉火把继续前进。眼前有一丝微微的光亮,随着那光继续前进,光亮越来越大,走到一个位置,我看清了,前面是一扇木门,门两边插着两根“呼呼”燃烧着的火把。我推开门,通明的火光晃得我有些睁不开眼。
洞内本进行着狂欢,看我出现,狂欢声顿时停止。我环顾四周,一个个脸上涂着红色火花纹、身穿黑袍、披头散发的巫师正朝我投来惊诧的目光,洞内披着虎皮的宝座上一人站起身,一挥手,袍袖卷起的风划过我的脸,那群巫师也化作一缕缕烟渐渐消失。“你没有带来锦被!”他声音低沉地说道,近似于低吼。
那人大概只有五尺高,头戴一顶黑色尖顶阔边圆帽,脸上肌肉紧绷,显得眼睛格外大而圆,似有火焰要喷出。
“的确没有带来,但并不算违反了我们的约定。”我平静应对道。
“哦?”他皱起眉头,发出疑惑的声音。
“你想要,我可以告诉你它的位置。现在它已不受保护,你随时都可以取了它来。那,我要的东西呢?”我稍稍停顿,不缓不慢地吐出这些字,保证每个字清晰可闻。
“你是说你的记忆?老实说,我这里并没有那东西。你很失望?”他一摊手,袖口卷起一阵风。他周围的火苗微微晃动。
“事实上,也并不怎么失望。”我环顾四周,无所谓地说道。洞内被火光照得通明,整个洞并不十分大,但似乎很干燥。住在这地方倒是不必担心被湿气入侵。“我内心一直有一种感觉,就算来见你,也不一定能得到我想要的答案。”我缓缓的而清晰地说。“因此,锦被最后我也没有带来。不过我倒是可以告诉你它在一条浅河的河滩上,它对我没有任何用处,给你也并不坏。还有,你这山洞的确不错,想必住在里面不会得风湿吧?”
“唔,这的确不会。”那人又皱起眉,回答道。“你真的不会失望?毕竟这是一场交易,我将得到我要的东西,而你没有。你,不觉得有些不对等?”他说完静静看着我。
我迈开腿四处走动,摸摸洞壁,感受它们的湿度。“说实话,我反倒认为记忆也没那么重要。”我说完俯下身,仔细听着地下传来的波涛汹涌声。“人总是要死的,到那时,是否还有记忆应该也无关紧要了吧。”我看那人疑惑不解,进一步解释道:“我刚才问你,洞内是否干燥,你回答我是的。但我同时发现,四壁摸上去十分潮湿。我立刻想到我赶来这里时见到的日光,它并不怎样暗,但天色却不明亮。我想,这是因为地心洪水要来了的缘故。刚才我已经听到了它朝我们涌来的声音。”
“胡说!”他一挥衣袖,面前的火把明灭了一下。“你没有记忆,又是怎么可能知道地心洪水这回事呢?!”他死死盯住我,说道。
“老实说,这只是冥冥中的感觉。就像我知道来你这里无法找到记忆一样,不过都是一种感觉罢了。而我刚才又刚好验证了这种感觉的真实性。”我依旧无所谓。“不过,我们很快就要被洪水淹没了,抓紧剩下时间再看一眼这个世界吧。”
我话音未落,洪水从洞口涌入,我们很快便已被淹没。伴随着那人凄惨的叫声在耳边环绕,我失去了知觉。
当我再次获得知觉,我出现在了那个黑暗狭小的房间,斜倚着那木制门框,望着那扇让我有些目眩的聚集着微弱白光的窗。当炫目感停止,我心中似被木锤一击,头脑顿时清醒。
记忆终于回来了。我微微一笑。
缓缓走近那铁床,床上果然是那锦被。我走近它,苍蝇乐此不疲地嗡嗡直飞。我并没有一丝不快,因为我知道这都是幻觉。我知道我很快就能回家了。我抓起锦被一角用力一扬,房内的一切都灰飞烟灭,这房间也慢慢消解,我也正微笑着在慢慢消失,慢慢消失……
意识渐渐恢复,我在桌前,桌面上散乱地放着一副缠绕整齐的白色耳机,一副黑框椭圆细腿眼镜,一个茶水已见底的样式老气的手柄式玻璃杯。我起身推开轻轻推开玻璃门,感受到阵阵冷风。我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心中的声音坚定地回荡着:“再也不回来,再也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