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把他提到字面上来说,无缘故的,我竟有些不知所措。
他当过四次父亲,但只在真正意义上作为我的一次父亲,在最无能为力的情况下,他尽最大可能把所有爱给了我,我懂,我一直懂……
1
父亲出生于1969年,上有一个兄长,下有一个妹妹,他只有高中学历,高考结束后就打工供我的姑姑上学,一直供了7年,那是他第一次“为人父”。
19岁,他没有学历,初出茅庐,只是仗着年轻有力气,在工地上讨活干,一干就是三年,后来去了天津打工,吃捞饭,米嚼下去都喇嗓子,也没说过不干,因为他需要钱供他的妹妹读书。
他说最难的一阵子,人家不给发工资,去工地的路上看见狗不理包子的店铺,都要咬着嘴唇,攥着拳头路过,甚至有的时候人多,还要耸耸肩,表示自己根本不在意,年纪小,自尊心强的要命。
有次寄钱回来后,一时兴起,买了个包子,一口下去都没咬到馅,就觉得也其实不怎么样,后来就一直吃工地上的饭,落下了胃病。
这样日子挨着过来两三年,再回村的时候,家里吃团圆饭,一入门,媒婆坐了一桌,挨个给他介绍对象,21的年纪,说来也要处对象了,我姑姑的学习也不太紧张 他放下心来,认真相亲。
后来就遇到了我母亲,两人年纪相同,也没有说到底爱不爱,只是觉得都可以,父亲觉得她也不多漂亮,但骨子里透出温柔,母亲觉得他相貌生的好,穷点也没关系,后来就结婚了。
婚礼很简单,甚至都简陋,他借着别人的自行车带着母亲过了门,母亲当时是短头发,红头绳也没扎,现在说来她或许有些遗憾。
她也没有过多的怨言 ,只是厚道的跟着大嫂子干活,知道丈夫家里穷,对于两人不多的收入还要平白支出给小姑子,她也没说什么。
她是善良的,和父亲一样,过门前几乎没怎么干过活,来了之后却很能吃苦,待人也叫人说不出毛病。
供我姑姑又上了约摸4年,姑姑也高考了,成绩不错,九月份带着嫂子和哥哥无穷的欢乐、嫂子包着的厚厚的一打钱 离开了这个小乡村。
父亲当时喝了很多酒,却强装淡定从容,情到深处,却简单潦草结束了第一次作为父亲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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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的兄长出生,他第二次成为父亲,当时冬天很冷,小孩子冒出来的一点热气叫他开心了很久,他挑逗着怀里的孩子,眼里的光芒与一个大孩子和一个小孩子商量游戏的情味无异。
他舍不得妻子孩子,没去天津,后来就在我姥爷自己的厂子里干活。
姥爷的厂子基本就是批量生产餐具,筷子倒不多,都是叉子和刀,所以相对来说外国顾客不少,在那个年代,也真正算得上是“外企”。
父亲就和他一起应酬,搬货,打杂,也学做生意,有的时候还兼以翻译,姥爷因为有父亲的帮忙轻松了不少,几年下来,生意做了不少。
只有在收地的时候,父亲会离开厂子,姥爷家里没地,只是父亲那边需要浇地、侍弄农活。
这个时候,兄长就由小姨照顾,几乎要到冬末,地里还要再浇一次,母亲和她大嫂一起在地里忙活,当时天气冷,离家远,却只能在地里搭帐篷睡,那一夜,她说,几乎都要冻死人,父亲那边和大伯一起,也是冻得够呛,但实在没有办法。
第二天的时候,母亲回家才发现自己没了奶水,父亲知道以后,默默到一边擦眼泪,骂自己没本事,一边找奶妈催奶整整跑了一天,这一天的历程,几乎绕了村子整整八遍,后来终于有奶的时候,他放下心来,以后,他再也没叫母亲遭地里的罪。
但这一折腾 ,母亲的营养还是没跟上来,兄长自幼就多病,吸奶水吸不上来,天气热了以后,长了满嘴的疹子,父亲带着孩子给人家看,最后村里的长奶奶拿着老大的针一下一下的捅破,看着孩子哭的死去活来,他竟像孩子一样在妻子的怀里苦涩的、深沉的抹泪。
兄长大了些的时候,要上学了,村里的小学教育跟不上,父亲几乎是咬牙说要送孩子去镇上上学,当时一个村只有五个孩子去镇上接受教育,一年学费就要3000,在当时,就是一家人几乎砸锅卖铁才能拼凑出来的,但父亲下了决心,母亲也无条件地支持孩子的学习。
去上学,离着家就远了,就得住校,当时父亲给兄长侍弄吃食,一包玉米肠和一箱牛奶,每半个月回来一趟,就带一次,对于他俩,却承受超负荷的工作,每天嚼着糠菜饼子,夜夜难以入眠。
邻居们都说这两口子傻。
但几乎是不负众望,兄长成绩很不错 后来,成为了村里第一个也是当年唯一一个考上大学的人。
邻居们都眼红,也都佩服。
拿到通知书的时候,父亲欣喜若狂,涌动着酒面的星子,两三颗几乎都叫他吟咏些对酒当歌的句子,那一刻,他像对待成年人一样,语重心长地说到半夜,他那他赋以青春的惨痛的阅历浇灌了一个男孩,直至他成长起来,那一刻,都隐在清醇的酒里了。
分明的怅惘时刻,都在九月份淋漓尽致的展露,又是同样的大巴,同样的送别着父亲血肉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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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接着,我出生了,我诞生在这个男人似乎最无助的时刻,他的父亲刚刚离世,我就带来了一个使他哭笑不得的生命时辰。
我平平淡淡地长起来,母亲也不算受苦,因为我小时候不闹病,不闹吃,还算叫人省心。
在我五岁那年,同样离别的招数,又耍了父亲第二次,奶奶病危了。
父亲拉着氧气瓶赶来的时刻,奶奶枯槁的身躯裹在宽松的褐色衣衾里,散发出蜡和黄檀的气味;当他带着微嗔一声不响地朝他的母亲俯下身来时,依稀闻到一股淡淡的湿灰气味还有刚擦拭过得水的潮湿味道。
奶奶已经神志不清,抓着父亲的手,唤她的儿子为“父亲”,那一刻,我的父亲一下子湿了眼眶,拼命应答“我在”,他要求奶奶回答他的问题,同他说话,但余尽的气力只在那一声语“父亲”就变成了呜咽。
她走了,很安详……
父亲还是把她送上了殡葬车下葬,还是那条熟悉的路,熟悉的自己,母胎中昏睡的记忆,使父亲生命几乎虚无起来,幻觉远方他母亲还在喊自己回家,便哭的不成样子。
这是他第三次“为父”
4
很庆幸的是,他还是我的父亲,他还在我身边。
时间熬煮透了父亲,几乎就像帧率不高的胶卷一样,自然消减自己的岁月,稳妥、忧愁过尽半生,最后却还是失真、改变地面目全非。
在我八岁的时候,父亲生了病,动了手术,当时因为脑袋里面靠近发际线的地方有个囊肿,要动手术,那个时候,只有两个选择,1不动手术、但良性或恶性不清楚,后面可能会发病,癫痫,甚至死亡。2动手术 ,但通常因为触碰到神经,医治好的病人会脾气暴躁、易怒、健忘。
父亲小时候家里穷,人口多,小时候吃饭都要抢,油水也不多,连晚上盖的被子、身上的棉衣裳都极轻薄,几乎是受尽了儿时的苦,他现在每次做饭都飘着一层油星,入了大暑还都要多穿一层背心,我和母亲说过他很多次,但他总不听,还常因为这个发起火来。
我的父亲似乎渐渐就变得暴躁起来,却深沉地爱着我第一次的人生。
从那以后,他就干不了重活,人也到了四五十岁的尽头,说着本来也是享福的年纪,但我还要上学,于是他同前几次一样咬着牙,又一次找工作、挣钱。
他真正感觉到自己已经老了的时候,是在招工的地方,他年纪大,精力有限,脾气不好,做事情也变得马虎起来,还有疾病史,人家都不要,唯一能提供给他的工作是清洁工。
我回来的那天晚上,他恹恹地自己一个人坐着喝闷酒,那回,我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告诉父亲的时候,他刚喝下杯酒,只淡淡回了句“好”,便昏昏睡过去了。
高中之后,我就住校了,一个月也说不准回来一次,临走的那天,父亲没有来送我,我因为这事怨恨了他一段时间。
学校的一次年底大扫除,我被吩咐到收拾宣传板上粘贴的书画作品,其中就有我的一份题字,后来就叫外校工人来帮我们抬东西,伙伴着几个同学收拾的时刻,我不知怎的就看到了角落里的他。
可能在那个时候, 我才知道父亲衰老了太多太多,那个寂落的背影,儿时苦济的弱小肩膀又在这个时候和我眼前这个中年男人半怂着的臂膀无由的联系起来,他在那边收拾绳子和撕下来的纸张,几乎是同一时间,我望着他,他才缓缓转过头来。
“家里都还好么?”(我)
“都挺好,你好好学习”(父)
好像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但一下子父亲的沧桑脸庞现在我眼前的那一刻,我潸然泪下,泪水雾蒙蒙地掩着父亲的手,只匆忙地来回挪动,把东西侍弄好,只是动作轻柔起来,或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泪水,或许是烈日炎炎动作实在快不起来……
同学察觉到的时候,父亲再次把身子转过去,好像着急和我撇清关系一样,我不再哭了,也没说什么。
后来回家的时刻,一开门,就工整的挂着我的题字,一瞬间感到它或许本来就是那的东西,生长在那儿,没什么不合理的。
我于是合乎情理地想到父亲,庆幸,我还没离开他,他仍是我的父亲。
这是他第四次当父亲,也是最后一次,即使他被成年人的苦痛打磨的没了菱角,也变得渐渐有些麻木、平庸起来,但他对于我姑姑、我奶奶、我的兄长的爱,似乎都汇聚起来,以最浅薄的形式不动声色地全给了我。
四次为父 ,他的经验不多不少,恰好温暖我的一整阙清朗的微笑……
我懂 ,我一直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