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我要买香。”
“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你考虑好了?”
“考虑好了。”
1
“吱呀——”
李阳站在香店门口,刚挤出一个艰难的笑容对面的门就打开了,他是老顾客,已经不再奇怪为什么老板好像早已知道这时有客人上门似的,只是用干巴巴的语气开着谁都注意不到的玩笑:“香伯,你这店门可该换了,声音吱吱呀呀的真是难听。”
被称作香伯的老者眼皮没抬,佝偻着的背像是永远挺不直一样,低头沉声说了一句:“李先生,请进。”
这家店就像是被时间遗忘,一如二十年前一样狭小闭塞昏暗,房顶上的蜘蛛来来回回织着似乎永远没有尽头的破网,柜台前的一块活动的地砖踩上去依然摇摇晃晃。
“香伯,这是我第几次来这里了?”
老者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只是微微蹙眉,这样的变化本来在他枯槁的脸上是非常细微的,李阳却敏感地发现了。
“从八岁到现在,我光顾您的生意十一次了,已经这么熟,不叫老板叫声香伯也不为过吧!”
老者从来不与顾客闲聊,除了生意,他最多就是做一个没有反应的倾听者。当然,来到这里的人也并不需要他的意见和建议,他们都已经作出了决定,只是压抑地太久,在这里找到一个发泄途径。
“也许,这就是我最后一次上门。”
“我只是不想,把一切都带到坟墓里。”
“我知道您来历成谜,如果有空的话听我讲个故事如何?”
2
城西有一家叫做小溪的孤儿院。
我和妹妹李雪就在那里长大。
和人们想象中的贫穷困苦不同,我们的生活其实过得还可以,至少吃得饱穿得暖,只要愿意,每个孤儿在成年之前都有上学的机会,大家都很珍惜,小伙伴们相处得也非常融洽,多年后其中的一些人甚至成为各行各业的精英。
这一切都是因为一个叫乐溪的女孩。
她的父母在她出生时,出资捐建了这座孤儿院,我和妹妹以及很多其他的小伙伴们才有了容身之地。
我第一次见到她,就觉得她像极了童话故事里的公主,白嫩红润的皮肤,崭新昂贵的连衣裙,善良天真的笑容,从那天起,我的所有梦里都有她的身影。
生活却不是童话。
八岁那年,妹妹因为尿毒症倒在了课堂上,那是我第一次光顾香店,用我的寿命让妹妹渡过了这次病危。
妹妹的病需要大量的金钱,即使换肾也需要终身精心调养,而这一切并不是我愿意付出寿命就能解决的,所以我选择了一条捷径,一条可以治疗妹妹的病而且也能让孤儿院的伙伴们过上更好日子的危险之路。
我用自己的寿命为代价渡过了一次次危机,替小雪找到肾源,也帮小溪解决了一个又一个事业上的困难。
我并不后悔,只是遗憾自己可能并没有和小溪白头到老的机会。
在我和小溪的努力下,乐家的事业版图不断扩大,她的父母也不再那么反对我们两个的事,幸福已经在向我招手,可是一场车祸打破了这一切。
小雪被一辆疾驰的跑车撞到,没多久就香消玉殒。
我疯了一样四处查找凶手,小溪也用关系帮忙,却始终一无所获,这件看似普通的肇事逃逸案件的背后就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销毁了所有证据。
就在我决定不顾一切用寿命换取真相时,突然发现,小溪的弟弟乐海在小雪出事当晚出现在事发地不远的酒吧。
我对乐海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个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俱全,小溪为了这个不成材的弟弟很是忧愁,最重要的是,他酷爱赛车,光是顶级跑车就有好几辆。
心里的怀疑像是春草一样蔓延,我忍不住偷偷调查,发现乐海收藏的跑车莫名少了一辆,而且事发第二天就突然去了国外,他的狐朋狗友们对此也语焉不详,问多了干脆也消失了。
3
说到这里,李阳双手抚额,眼泪滚滚而下。
“还需要再证明什么吗?我的妹妹,竟然是我最爱的人的亲弟弟害死的。”
“我不想面对小溪,也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她弟弟害死了我妹妹,她的父母更是帮凶,用手中的金钱帮儿子洗脱罪名,讽刺的是,他们手里的钱是我帮他们赚回来的。”
“他们一家是我和妹妹的恩人,又是我的仇人,我还爱上了仇人的女儿,多么狗血的剧情!”
老者静静地听他讲完,无声地叹了一口气,“你想怎么做?”
李阳抬起头,双目充血眼神怨毒,嘶吼道:“我要报复,我要让乐海和他的爸妈都付出代价。”
“那乐溪呢?”
李阳像是一下子泄了气跌坐在椅子上,无奈地闭眼,“她是无辜的,我希望她可以忘了一切出国从头开始,她的家人们,就让她……以为他们很早就死了吧。”
“让罪魁祸首付出代价并不难,伪造一份证据再把事闹大就可以,但是修改记忆会影响到她整个人的命运,这么做,你活不了多久。”
李阳站起身,眼神里是无望地坚决,伸手,“香伯,我要买香。”
“你考虑好了?”
“是。”
4
“李阳进了那家店?”
“是的。但是装在他身上的窃听器进去后就失去了作用,并没有监听到谈话内容。”
“没关系,我了解他,他是不会做伤害我的事的。”
乐溪站在落地窗前,俯视着整座城市,每次站在这里,她都觉得像是一切匍匐在她的脚下。挥挥手让私家侦探离开,端起红酒抿了一口,轻笑。
她是他的梦,没有人会愿意打破一场美梦的。
乐溪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家中的小公主,父母对她几乎是无原则地宠溺,甚至听信道士的话以她的名义捐建一座孤儿院为她行善积福,但她还知道,这一切也就到此为止了,家里的一切将来是要给弟弟的,她嘛……
父母的原话是“出嫁的时候给上一笔丰厚的嫁妆也就够了”。
看着弟弟天真无邪的笑脸,乐溪每每都有一种“他要是和孤儿院里的那些孩子一样就好了,这样就不会分走我的宠爱”之类的念头,也因为这样,她很喜欢带着乐海去孤儿院。
父母对此乐见其成,他们做生意很忙,有姐姐带弟弟是最好不过的了。
就像她想象的一样,从小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还比较单纯,能够专心在学习上,但是其他在社会上混过的孩子就不一样了,三教九流什么样都有,不爱学习的乐海很快就在乐溪的掩护下和他们混在一起。
孤儿院的人们都知道这姐弟俩的身份,也并不敢多说,等到父母发现乐海长歪的时候,他已经到了叛逆期管教不能了。
除了一个人。
那个叫李阳的男孩儿冒着被打的危险多次对乐海出言相劝,主动教导他功课,甚至私下里想尽办法威胁几个小混混不许他们接近乐海。
乐溪因此注意到了他,知道他有个身患重病的妹妹,知道他想尽一切办法筹钱,知道他……喜欢自己。
他表现得其实很明显,每次她来孤儿院的时候,他总是待在不远处装着忙别的,而当她和他说话时,他的眼睛尤其得亮。
乐溪有点得意,又有些生气,他只是一个什么都没有孤儿,竟然也敢喜欢自己?
5
乐溪大三那年,家里的生意出了问题,欠了一大笔钱,如果不能补上只能宣布破产,家里的资产也会被查封。
全家人都很无措,乐溪在看到往日围着她转的朋友们一个个离去后更是愤怒惊慌到极点,她想起来,孤儿院的那块地值不少钱,如果卖了可以暂时扭转危机。
就在她去孤儿院想找院长商量时,偶然发现一个惊人的秘密。
李阳借孤儿院之便,在运输分销一种白色的粉末。
李阳对她百般解释,说这是一种药品可以缓解疼痛,说他只是为了妹妹和孤儿院的孩子们着想做的一条不那么合法的走私,说他很有经验,很多年都没被人发现,即使被发现罪名也不是很重。
乐溪按捺下心底的震惊,表现得被他劝服,没有报警。
她当然知道,那种白色的粉末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毒品。
难怪孤儿院的生活近些年越来越好,李雪的病也因为及时的透析而得以控制,原来都是因为他。
知道乐溪家的生意出了问题,李阳很爽快地答应可以想办法解决,果然没多久就有一家公司注资提出合作。
因为共同的秘密,她和李阳越走越近,毕业后两人都进了公司,而乐海又不成器,父母不得不将权利渐渐下放给她。
乐溪在李阳的帮助下将公司扩大了近三倍,竞争对手的标底、政府官员的弱点、股东里的人心向背,甚至未来的发展方向,李阳总是能给出最满意的答案。
乐溪也不是没有疑问,但想不出他有什么理由隐瞒自己也就放下了。
对于李阳,乐溪谈不上讨厌,但是也说不上有多喜欢,只是觉得他很……有用而已。事到如今,他们已经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她也并不反对两个人在一起。
李阳带乐溪回孤儿院收拾旧物,她在他的旧书里发现了一张传单,一张声称可以改变命运的传单,她心里哂笑,却不知为什么,还是按上面的地址找了过去。
一家用寿命实现愿望的香店。
乐溪想,她终于明白他是怎么走到今天的了。
不动声色地,乐溪将传单放回远处。
6
这么多年,乐溪对李阳就像是对自己的双手一样了解,他既然这样如臂使指,甚至也没多少年好活了,她觉得嫁给他也没关系。
可是乐海却把李雪撞死了。
乐溪知道这个妹妹对李阳意味着什么?他如果知道真相是一定不会放过乐海的,而他们两个人也会到此结束。
虽然不想承认,但是乐溪知道家里的生意离不开李阳,她只好让父母出面善后,买通证人销毁证据,给警局施压将案子压下来,送乐海出国。
可李阳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
派去的私家侦探告诉她,他已经大致推测出了真相,除了她在其中扮演的角色。
他会怎么做呢?
乐溪将自己带入到李阳的角色里。
没有证据是无法定罪的,车和监控已经被销毁,目击者也被送到国外,其他证人能提供的也是间接证据无法形成证据链。
证据,是这个案子的难点。
但是香的存在让这一点不再是问题,没有证据可以假造证据。
乐溪庆幸,自己并没有直接参与到里面,李阳即使报复全家也不会将她牵扯进去。
想到这里,乐溪安心一笑。
7
香店。
老者翻开一本厚重古老的账簿,轻抚上面的灰尘,手指点在其中一个名字上,摇摇头。
李雪,人如其名,是一个纯净如雪的姑娘。
因为常年卧病在床,几乎将医院当成了家,接触到的人也很少,所以她的性格非常单纯,生命里李阳占了绝大部分的重量。
她是在一个雾霭霭的早晨来到香店的。
彼时,她肾脏移植的手术创口刚刚恢复,已经迫不及待去接触这个旷时已久的世界,但是她看到的并不都是美好的。
拿着一张泛黄的传单,在知道这家香店的经营业务之后,已经泪流满面。
“我哥哥是不是来过这里?”
老者无动于衷,类似的场景在这里他已经看过太多。
“很抱歉,我们不能泄露客户的隐私。”
李雪毫不犹豫,“我要买香,用寿命来换,总可以知道了吧?”
老者没有理由拒绝生意,沉默地翻出一小块香放在香炉里递给她。
甚至来不及离开,李雪已经将香点燃,然后许下愿望,香炉旁边凭空出现一张纸,将她所希望知道的一一列举在上面。
李雪看完,脸色一白晕倒在地,醒来后发现还在香店里,眼泪簌簌而下。
“怎么会这样?哥哥为了我付出这么多,甚至还掺和到贩毒里,我竟然都没发现!”
“早知道这样拖累哥哥,我就该不要这条命,两个都能轻松点。”
“他怎么那么傻?用自己的寿命来换我的健康,也不想想如果没了他我以后该怎么活?”
“我不要这样的生命,我宁愿自己死在五岁第一次发病那一年。”
……
老者只是静静地陪坐在一旁,没有说话。
平静下来后,李雪看着纸上最后几行,心里酸涩交杂。
这些都是为了那个女人。
不知道是不是女人天生的第六感,或者是同性相斥,李雪一直对乐溪喜欢不起来,在看到哥哥为她付出那么多后更是添了几分怨恨。
但是这是哥哥喜欢的人,只要她也是真心对哥哥的,那么她都可以忍受。
下定决心,李雪问老者:“老板,我上学不多,但也知道毒品害人,我想替哥哥消除罪孽。”
“不计代价?”
“不计代价。”
老者沉默半响,哑声问:“这是一个大单子,你还有什么愿望,我可以免费送你?”
李雪恍惚了一下,脸上泛起一丝红晕,“我想见一个人最后一面,抱抱他,但是不要让他知道。”
“……好!”
老者关上门,闭眼。
他看见李雪脚步轻快,笑容如雪般纯美。
一辆跑车风驰电掣般驶来,将她狠狠地撞飞,身体滚过路旁的花丛倒在旁边车道上,脸上满是花枝的划痕。
乐海打开车门,步履蹒跚地走近,嘴里还打了一个酒嗝,看见地上躺着的血人竟然也不害怕,抱起她探了探呼吸。
李雪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双臂搭在他的肩头,几秒后倏然垂落。
乐海神色愣怔,恍惚地跑回车上一踩油门离开。
8
深夜。
老者坐在柜台后,合眼静静地等着,往常一般是不会有客人在这个时间过来,但是他知道今晚他一定会来。
突然,他睁开眼,起步向门口走去,还未摸到门闩,“咚咚咚……”已经响起。
可见来者是多么迫不及待和坚定。
“乐先生,请进。”
乐海已经忍不住连声发问:“小雪怎么会死?她不是已经换了肾恢复健康了吗?你当初答应我的,用我和他哥的寿命来换一颗肾,足以让她寿终正寝,现在是怎么回事?”
老者依旧举止从容,关上店门,语气平稳地说:“你的愿望已经达成,其他的恕我不能多言。”
乐海心里一紧,咬牙道:“她也来这里了是吗?她也买过香了是不是?她许得什么愿?”
老者目光如炬,摇头,“你知道规矩。”
乐海一拍桌子,愤怒道:“不就是命吗?我都给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抱歉,这桩生意我不能答应,即使买到香你也实现不了这个愿望。”
“为什么?”乐海怒喝,然后脑门一凉,眼神里似乎要冒火,“她的愿望里提到我了是不是?”
老者依旧沉默如松。
乐海在原地转来转去,想不通她到底许了什么和自己有关的愿望,每当似乎有点感觉时总是又被其他念头打断,最后坐在凳子上抱头沉默。
小小的店里蕴漾着沁人的淡香,让他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
他和李雪是在孤儿院认识的,那时候他已经是孤儿院一霸,经常和其他男孩一起欺负小女生。
他不喜欢女孩,觉得女孩子们都像他姐姐似的,虽然经常笑眯眯的,但是没人的时候总是用一种让他不舒服的眼光看他,乐溪以为他不知道,但其实他心里都清楚。
李雪因为身体原因常常待在屋里,所以乐海并没见过她,那次和伙伴们玩弹弓打破了李雪屋里的玻璃,才知道孤儿院还有她这么一个瓷娃娃。
乐海刚认识新女孩,就喜欢可着劲儿欺负她,但是无论什么样的恶作剧,李雪都是笑眯眯的从不告状,更不会哭,几次下来,他倒是真的喜欢上了这个笑容甜美的女孩儿。
父母、姐姐甚至李阳,都不喜欢乐海靠近李雪,所以他就常常偷偷去医院看她,给她讲笑话和趣事,将她逗笑是他最有成就感的事情,就连大学专业他都选择了医科,跌破一群以为他不学无术之人的眼镜。
其实他知道,她的病最好的治疗办法就是肾脏移植,于是学医期间用尽办法寻找肾源。
一次,乐海收到李雪的一份礼物,是她从哥哥那里偷来的一盒烟,据说对身体的伤害很小,乐海很珍惜地收藏着一直舍不得吸,一次酒醉才迷迷糊糊拿错吸了一支。
第二天酒醒后他就觉得很不对劲,但也只以为是醉酒后遗症,后来陆陆续续将一盒烟吸完,之后竟然想得无法自拔时才明白。
他是学医的,知道这是什么情况。
乐海偷偷派人调查李阳,顺藤摸瓜知道了他的贩毒网络,知道了他和姐姐的关系,甚至知道了……香店。
投鼠忌器,他暂时没想到该怎么做,只能忍着一切偷偷戒毒,并用自己的寿命换取了一颗肾。
他以为,总有一天,他可以站在她的身边,告诉她自己的心意,可是……
那天,他的毒瘾发作并着酒劲迷迷糊糊上了车,朦胧中似乎撞到了人,但是却记不清楚,他跑回家,告诉父母和姐姐,他们立刻决定将他送出国。
乐海心里一直很不安,他总觉得自己忘了什么关键的东西,和朋友联系才知道,李雪去世了。
9
有什么愿望能让她付出几十年的寿命呢?答案并不难猜测。
乐海突然觉得心如死灰。
“老板,我要买香。”
“你考虑好了?”
“是,明天我就会去自首。我希望,能够把李阳贩毒的所有证据大白天下,乐溪是其中的受益者,她利用公司将贩毒的收益洗白,应该得到惩罚。”
“这并不难。”
“还有……”乐海犹豫地问,“你的香对来世还有作用吗?”
老者难得楞了一下,极快地点了一下头,“可以。”
“我希望,下辈子她能过得幸福。”
老者并没有问“她”是谁,从身后柜子的小格中取出一块婴儿拳头大小的香,装到香炉中递给乐海。
他突然想起白天卖出的那一块香,知道这一切即将结束,知道不会再有人赖着叫他香伯。
见乐海将香炉小心地收藏进背包,他说了无关生意的第一句话。
“下次,你可以叫我香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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