恨不相逢未嫁时

南宋江湖派代表诗人戴复古,一生有一半时间在游历。他真的是应了文人那句"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话,游历,拜师在陆游门下,年纪轻轻就名声远扬。他的部分作品抒发爱国思想,反映人民疾苦,具有现实意义。起初,他也想去京城谋得一官半职,实现"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宏伟志愿。可时局所限,终未能如愿。

在成名初期,穷困潦倒的他游历到江西武宁,遇到了一位富家翁,此人相中了戴复古的才气,他有一独生女儿,欲招他为婿。老翁想得挺好,此书生才华高,气质不俗,除了有点名士习气,有点穷之外,没什么毛病。自己家里也不差钱,穷人家的孩子一般没有恶习,看他知书达礼,一定会对女儿好,自己晚年也无忧了。

这真是天上掉馅饼,既然有这么美的事,戴复古焉能不答应?于是皆大欢喜成了亲。谁能想到,他早已在老家娶妻生子。不知道在答应婚事的那一刻,他的心是否纠结过?不管他如何想的,毕竟既成事实了,按照正常理解,他既然能够再娶,跟贫困有很大关系。突然有人给他提供衣食,还有娇妻陪伴,他可以高枕无忧,纵情风雅,专心写诗了。有谁能禁得住这种诱惑呢?可是,诗人的头脑常常是非正常思维的。让人意想不到的是,如此怡然地过了三年之后,戴复古不干了,他坦白跟妻子说,自己在老家有妻有子,我得回去,不能跟你过了。其实这三年来,丈人家待他很好,新妻子温柔贤淑,亦是才女,跟他很有共同语言。一切都很美好,他为何突然要离开?是一直受良心责备,亦或是嫌弃现在的日子还不够如意?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犹如五雷轰顶,让妻子目瞪口呆,良久,她才发觉,眼前这个被她称作丈夫的人,其实是个骗子,他早已是别人的丈夫。三年来,他们夫唱妇随,常常一起花前月下吟诗作赋。那些生死相依的誓言还言犹在耳,她是那么爱他,视他为生命,从没想过他会离开自己。此刻,闻听他要离去,她的天都塌了,自己如今沦到非妻非妾这样一个尴尬的地位,是谁的错?她有千般的悔,万般的恨,她恨自己的命,为何这样苦?实指望嫁一个如意郎君,白头偕老。谁成想,美好的日子刚开始,便要结束。她心如刀绞,所有的委屈和痛苦化作伤心的泪水喷薄而出。她没有质问这个负心的男人,没有呼天抢地,知道留不住他,心中纵有千般不舍万般留恋,还是冷静地替他打点行装,手裁的四季衣服细心包好,塞上银两细软。又安抚暴怒的父亲,就像送丈夫出行。临别,在花园里摆下酒席,为他饯行。并赋词一首《祝英台近》:惜多才,怜薄命,无计可留汝。揉碎花筏,忍写断肠句。道旁杨柳依依,千丝万缕,抵不住,一分愁绪。如何诉?便教缘尽今生,此身已轻许。捉月萌言,不是梦中语。后回君若重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

这是一首散发万丈光芒永载中国爱情史册的千古名篇。她与唐婉一样皆是才女,都因一首词而载入史册。只可惜她没有留下名字,历史上对她的称呼只有戴复古妻四个字,算是对她的纪念。其实对这样一个多情又多才的女子,戴复古这样一个薄情的男人如何配做她的丈夫?

这首绝命词凝聚着女词人执着热烈的爱,高于生命的爱,情之所钟,震撼人心!她的感情虽死依存,生死不渝,使人柔肠千转,哀婉不尽,真断人肠!多才的女子性情多半刚烈。要走的男人,无论如何也留不住。不肯放手,也只能放手。最后一句,"不相忘处,把杯酒,浇奴坟土",就是拿生命做赌注,绝望中,藏着最后的期翼。这是女人一生中唯一也是最后一次的豪赌。她想不通,命运为何让她与他短暂相聚又匆匆离散,她不恨他骗她,她只是"恨不相逢未嫁时"。这样泣血的词作,任谁看了都会心碎,可是,戴复古没有流泪,没有嘱托,他放下酒杯,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他轻轻地走了,潇洒地走了,也带走了她的心,带走了她生存的理由。她的情她的爱都给了眼前这个男人,她需要的是纯洁的炽烈的爱!爱不在了,她对这个世界已经绝望。在他转身后,她决然地"举身赴清池"!她用死亡来捍卫自己的爱情。

我不知道,戴复古有没有觉察到词中的绝望,她对他来说只是个人生的过客,任何人都休想阻止他离去的脚步。诗人是无情的。也许大家以为他真是良心发现,惦记家中的妻子,实际他回到家乡,妻子已死,两个儿子寄养在亲戚家中,没多久,他就抛下年幼的儿子,又走了,一走就是二十年。他已习惯了五湖四海的生活,他的心中只有自己。

十年后,戴复古又游历到江西武宁,突然想起这里曾经有个女人,跟他共同生活过,于是跟人打听妻子的境况,有人告诉他,早在十年前,她已投水而亡。他惊诧良久,遂来到妻子的坟前,满怀歉疚,写下一首《木兰花慢》:莺啼啼不尽,任燕语,语难通。这一点闲愁,十年不断,恼乱春风。重来故人不见,但依然,杨柳小楼东。记得同题粉壁,而今壁破无踪。兰皋新涨溶溶。流恨落花红。念着破春衫,当时送别,灯下裁缝。相思謾然自苦,算云烟,过眼总成空。

不知尘世的那端,那个可怜的女人是否听到了他的倾诉?此词虽然是悼亡词,但欠缺真情,与其妻子的词不能相比。十年了,她终于等到了他"把杯酒,浇奴坟土"这一天。这个可怜的女人,至死还以为丈夫是个念旧情的人,才抛下她的。或许她还畅想在他百年之后,二人在那世重聚。痴情的女人啊,你错了,错在爱上一个无情的人,爱上一个喜欢自由的人,爱上了一个只爱自己的人。一个女人对他生死相许的爱情,在他眼中却只是一点闲愁,为了一个自私的人,误了卿卿性命,如果她知道真相,是否还会"恨不相逢未嫁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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