妙处难与人说,难处在说。即使文辞章句再烂熟,也会有表达时捉襟见肘的时候。尤其沟通的双方不处于沟通的同等水准时,说出妙处,难上加难。
比如,你跟一位处男说嘿嘿嘿的快感,自以为穷尽了一切言辞和比喻,也搔不到处男的痒处。他的脸上长满了让你嫉妒的青春痘,上面写着真诚和肿胀、恳切和期待,而你满腔热诚无从倾诉:找个女人试试,你就懂了。
世上有太多好东西,其中的妙处恐怕比女人还难表达。譬如十一月的秋叶,初涨的春水,雪夜饮烧酒的滋味,还有洪尚秀的电影。
因此,洪尚秀成了一个接头暗号。影迷试探影迷,男人试探女人,聊聊洪尚秀便知根底了。聊天时,你小心地把这个名字夹杂在一句平常话之中,假装不经意地说出来,然后偷摸地观察对方的反应。对方若是一脸茫然,可以坦然将他划归圈外人;对方若是不屑一顾,那尽管跟他聊库布里克就好;相当偶尔的情况下,遇到一两个或点头暗许、或眼睛发亮乃至手舞足蹈的人,那无论晴天雪天,都得邀他坐下饮两杯酒。
洪尚秀的功用,大约是十年前的王小波、三十年前的杜拉斯,可以用于划分敌我厘清同类辨析信仰。你不必担心的是洪尚秀绝对不会像王小波那样走红,更别提达到杜拉斯的知名度。很可能他将一直小众下去,在这个日新月异的世界缓慢地征服得一个个新影迷。
新片《这时对那时错》是洪迷们最新的接头暗号。
是洪迷再熟悉不过的剧情。主角的身份还是小导演,在陌生的水原市,跟一位年轻女画家,两天一夜间发生了一段说不清道不明没结果的感情。主要场景大约六个,两人相识的寺庙,关系略进一步的咖啡馆,之后去了女画家的画室,又转场至一家寿司店喝酒——洪迷最熟悉的戏码——接着,两人来到「诗人与农夫」咖啡馆,深夜女主角回到家中,第一天结束。
第二天只有一个场景,导演和观众交流了自己的电影,然后放映电影,和诸人告别回首尔。
擅长玩弄结构的洪尚秀,在本片中再次将结构推向了极致。影片由两段组成,前半段名叫《那时对这时错》,和后半段《这时对那时错》的场景基本一致,构成硬币的一体两面。有人戏言:一个场景拍两遍,然后重新剪辑一番,拼拼凑凑也就组合成了一部电影。洪尚秀电影结构精妙,如《日与夜》的黑白颠倒,《夏夏夏》里双人互补,《玉熙的电影》三段合一,《自由之丘》里时间自由耦合,《这时对那时错》仿佛在讲述一个平行世界里发生的故事。
两个部分剧情发生的时间、过程、结果基本一致,不同的是对话,继而引起主角的情绪变化和结局的怅惘情愫。并行不悖的故事,可以看作发生平行世界里的故事,也可以看作一个人记忆的偏差,或者两个人对同一个故事不同的复述方式。艺术作品就是这样,它不提供剧情上的解释,但提供多种解读入口。
日常生活掩盖下的幽默和诗意,是影迷们津津乐道的洪氏特色。洪氏幽默,通常由电影男女微妙的小尴尬组成。而为人称道的洪氏诗意段落,多与自然相关。影片最后,电影院门口下起鹅毛大雪,看完电影的女主角走出门,踩着厚厚的雪意径自走向远方,电影配乐响起。这令人感概万千的一幕让人不由想起那部黑白的《北村方向》,那部同样有下雪和清酒的电影里,也是以雪意结尾。
2013年的《我们善熙》,首尔或红、或金的秋叶令人难忘;《不是任何人的海媛》,是南长城的风;《玉熙的电影》,故事发生在南山半山腰;一幕场景将要结束时,他喜欢将镜头转向最近的自然景物,例如路边的一棵枯树、一丛败草。正如影片导演所言:「每一瞬间,每一天,都带着要发现新事物的心去生活吧。这里的一切,在这世界里,还有要解决的事情,还有你的恐惧。」在洪尚秀的摄影机之下,把自然环境的点点滴滴拍出诗意,点缀在影片之中,宛如俳句里的季语。
你看,妙处难与人说。关于《这时对那时错》的解读,这篇影评真的帮不了你什么,只能用双眼去看,用双耳去听。至于看到什么,听到什么,能否搔到你的痒处,让你欢喜得抓耳挠腮,则要看各人根器了。祝你好运,伙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