贰 萧景睿篇

时逢杏花春雨江南，一叶乌蓬小舟自烟雨飘渺的江上而来。船头有一挺拔的身姿静立着，水蓝色衣袍飘摇，默默融入了这江天一色的朦胧。

“萧公子，到了。”乌篷船尾一江湖汉子摇动船桨朗声喊道。

船稳稳靠岸，萧景睿谢过船家，踏上了久违的青石板路。

清明前后，正是江南风景柔美秀丽的好时节，文人墨客，诗酒风流，清风携卷着酒香令人流连忘返。

清晨，街上摆摊叫卖的人已渐渐增多，萧景睿穿过长街，在与另一处街道交会的地界，是苏州城规模最大的酒楼——临江阁

萧景睿刚抬腿迈入大门，便有阁中小厮上来指引，见萧景睿衣着气质皆不俗，不假思索地便将他引入了二楼雅座。临江阁能在这贵人遍地的苏州城做成第一酒楼，可见眼力是必不可少的品质。

萧景睿挑了个靠窗的位置，点了一壶清茶，几样精致点心，细细品着。

此刻街道虽已渐渐热闹起来，却也时辰尚早，所以酒楼中的客人并不多，二楼只有他和隔桌一位也是独坐的年轻人，同样各自沉默地喝着茶。

寡坐无趣，萧景睿便悄悄地打量起隔桌的年轻人。

那人一身儒雅的素白长衫，江湖打扮，可是瞧着面容却白得毫无血色，初春了尚还穿着抗寒的轻裘，可见身体羸弱。萧景睿心中略疑，那人气质高雅身体病弱看着像个书生，怎么也不应该是一个江湖人吧？

心中默默疑虑片刻，萧景睿眼神瞟过那人桌边，只见躺着的是一枝……红梅？在这人间芳菲的四月苏州城，居然还能寻见红梅？

素衣的年轻人显然是勾起了萧景睿兴趣，他也继续更小心地观察着那人。

白衣年轻人慢条斯理地为自己沏了一杯茶，修长白皙的手指拿起茶杯慢慢品着，素白的衣衫与灼灼的红梅冲撞着，反而构成了一幅霁月风清，清雅绝伦的画面，这个画面也宛如江南朦胧柔和的杏花烟雨，轻轻柔柔的，无声无息的浸入了萧景睿的眼里，心里。

无论以后的年岁过了多久，苏州城的那副惊艳初见的画面也时时婉转在内心深处，如同素白寒冬灼灼盛开的红梅，炙热生动，不曾褪色。

萧景睿再下意识的看过去时，刚好撞进了那人一双带笑的桃花眼，眼中似有一汪江南春水，直接浇得萧景睿回了神，一时尴尬笨拙的转移了目光。

萧景睿没想到，竟是那年轻人主动开启了他们之间的羁绊。

“在下苏哲，我看公子看向这边许久，可也是喜欢这株红梅？”来人冲萧景睿执了一个平辈礼，端的是一身风清月朗。

“额……失礼了，在下萧景睿。”萧景睿站起身来，回礼道，“在下只是觉得好奇，在这人间芳菲的四月里，怎么还有红梅盛放？”

“虽说初春回暖，但这梅花可不一定就没有了。”梅长苏黠然一笑。

“这倒是令人惊奇了，苏先生可否告知？”萧景睿欠身请梅长苏入座，又为他添了一杯清茶。

“其实这事儿也并不奇，因为这梅花是我一位不正经的朋友特地从深山梅林摘下，又通过一些特殊手段保存着，因我喜爱红梅，送给了我。”梅长苏饮了一口清茶，慢慢说到。

“以红梅相赠，苏先生的那位朋友也定是风流潇洒的妙人。”萧景睿笑道。

“他就是个会满院子摘花的蒙古大夫。”梅长苏低头浅笑着，执起红梅，“他若知道这株红梅转送了你，想必也会很高兴的。”

“苏先生这是……”

“景睿，苏某一介江湖白衣，今日与你一见如故，愿以此红梅相赠，景睿可愿意交下苏某这个朋友？”梅长苏递上红梅，笑道。

听到此言，萧景睿惶恐地站起身来，双手接过红梅道，“苏兄这是哪里话，能结交苏兄为朋友，景睿之幸。”

萧景睿天生性格温和醇厚，梅长苏所赠的红梅也被他精心保存着做成了香囊，在与梅长苏同游江南的半个月里，见识了梅长苏的人品才学，更是将他视为挚友。即使后来的宁国侯府翻天一案，他曾怨恨，曾痛苦于梅长苏选择了自己的目的而舍弃了他，但后来远离故土的某天，突然什么都想通了。

他之所以怨恨，只是因为太在乎。

一开始的江南初见，后来的廊州夜谈，梅长苏这个人已经在萧景睿的心里留下了不可磨灭的色彩。

赤焰翻案之后，他随着梅长苏去了北境，最后看着梅长苏身死梅岭。

周围人的哭喊声悲痛欲绝，萧景睿却哭不出来，只是觉得心里就像空了一块，随着时间流逝，这块空洞越来越大。

所以萧景睿便拒绝了朝廷进封军衔，辞别亲人好友，只身重游故地，又来到了与梅长苏初遇的江南，想要填不上那心里那莫名遗漏的空洞。

萧景睿坐在临风阁二楼窗边，看着街上熙熙攘攘的百姓发呆。

这些百姓虽然平凡却拥有着朴实的幸福，一生都勤勤恳恳，远离勾心斗角的权利中心，不会为了家国社稷而身不由己，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幸福。

萧景睿细细回想过往，还是觉得几年前与梅长苏同游江湖是他最想要的生活。可是，世事无常，离别总是难料，萧景睿只能以他天性宽厚的心胸默默接受着一切。

六年前红梅制成的香囊早已干枯无味，赠他红梅的那个人也早已不在了。

萧景睿回神时，发现自己脸颊竟是湿润了，看着周遭景物，似是经历了一场故梦。大梦初醒，梅长苏真的不在了。

萧景睿心里自梅岭开始的那个空洞慢慢填补了起来，代价却是锥心之痛。

“苏兄近来可有空闲，初到江南，景睿可否有幸能邀苏兄同游？”萧景睿望着面前空坐，含泪地笑道。

可惜再也无人回应了。

江湖悠悠，余生漫漫，又是一年江南烟雨朦胧时。

我重新踏上从前与你同游的路，能否找寻到梦中从不曾离去的那抹白衣？

只愿余生无遐时，

日夜相思残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