癸巳年初冬,早起读书,乃鲁迅先生名作《铸剑》。这是先生小说中仅有的武侠意味颇浓的作品,我兴致颇高,一口气读完,掩卷深思良久。
此刻正是黎明时分,大块墨絮似的夜里,从远处传来鸡鸣之声。“雄鸡一唱天下白”讲的就是此刻吧。书桌上的灯光愈发明亮,盖因窗外那浓郁的墨似的夜相衬托。我知道正在经历最黑暗的时刻,之后便会东方发白,继而整个世界会一片光明。 然而,在这浓墨似的黎明前夜,读着浓墨一样的化不开愁绪的《铸剑》,别有一番滋味。
我以诗人化的角度去经验这篇小说,它字里行间充盈着澎湃却又沉着的诗意。但这诗意并不单指阳光明媚、博人欢笑;也指惹人伤悲、激发怒火和斗志。此篇小说给予我的正是后者。
小说中首先出场的是眉间尺,我想象着他的容貌:应该是人若其名,有着朗星一样的双目,黑漆一般的剑眉,特点即是两眉之间广三寸有余,故先生名之曰“眉间尺”。我想这个少年应该有宽广的心胸,这是从看相书籍上得来的唾余之词,用之其身,或可说的过去。 十六岁之前的眉间尺,性格可用优柔二字概之。鲁迅先生用了一个典型却又微末的示例加以证明眉间尺的性格。眉间尺夜间被出来活动的老鼠吵醒,进而与老鼠做了很长时间的“斗争”,他的母亲又被他的举动吵醒,给了他一个如此的评价:“性格还是那样,不冷也不热地,一点也不变。” 这个少年的孩童时代也应如我的学生一般:无忧无虑,天真顽皮。虽然他已经接近十六岁,但在小说的描写中,他夜里不睡觉,在松明底下玩弄不小心落在水瓮里的老鼠。而且是换了六块松明那么长时间,这说明他是多么可爱,有着孩子一样的执着与不忍,他不忍心立刻杀死那只让他厌恶的老鼠,可是又一次次用松枝把老鼠摁至水底。直到那老鼠拼死奋力逃出水瓮,这又令他吃惊,慌乱之下把逃跑的老鼠一脚踏死。踏死老鼠后,他又犯了大罪似的呆呆蹲在地上,不能起来。这完全是一种孩子式的优柔性情。 等到他一通折腾,惊醒了母亲,小说在此刻开始转向。鲁迅先生的笔锋慢慢把故事引向复仇的轨迹之上。
“一交子时,你就十六岁了”,这句话是在告诉读者,眉间尺不久将步入准成人行列,而他还不知道有一段如海深仇等待他用生命去了结。 眉间尺一听母亲说自己还有未报的“父亲的仇”,立刻起了惊人的变化。小说中对其母亲在月影中的外貌及行为描写和对眉间尺的神态描写,把那种因复仇而发生巨大转变的性情写得十分富有想象力和张力。 “他看见他的母亲坐在灰白色的月影中,仿佛身体都在颤动,低微的声音里,含着无限的悲哀,使他冷得毛骨悚然,而一转眼间,又觉得热血在全身中忽然沸腾。
” 在冷与热的交替、无忧与深仇的转换之中,眉间尺在心理和生理之上都有了质的变化。一颗复仇之心在此时被警醒,他被瞬间从天真童蒙跌进残酷的成人世界。 眉间尺的母亲认为复仇时机到了,便“端坐在暗白的月影里,两眼发出闪闪的光芒”,为他讲述“父亲的仇”是一件多么惊心动魄的故事。精彩之处便是宝剑初铸成之时的景象: “当最末次开炉的那一日,是怎样骇人的景象呵!哗啦啦地腾上一道白气的时候,地面也觉得动摇。那白气到半天便变成白云,罩住这处所,渐渐现出绯红颜色,映得一切都如桃花,我家的漆黑的炉子里,是躺着通红的两把剑。你父亲用井华水慢慢地滴下去,那剑嘶嘶地吼着,慢慢转成青色了。这样地七日七夜,就看不见了剑,仔细看时,却还在炉底里,纯青的,透明的,正像两条冰。”
此处对剑的描写专注于剑身颜色的变化:剑先是绯红如桃花,再变至嘶嘶吼叫的青色,再到无见其身、透明纯青如冰。这是一段充满象征意味的描写,似乎是鲁迅先生自况其人生哲学之变化之精进,抑或是在预言变革中的国家所要经历的蜕变过程。倘若说这把复仇之剑是先生自己思想的象征也无不可,后来者或者慕先生精神而仰止其身的学者们,都愿意接过这柄复仇之剑,为当时之国家、当时之人民、当时之文化斩除顽恶。
眉间尺听完母亲所讲的“父亲的仇”的故事后,便说到“我已改变了我优柔的性情,要用这剑报仇去!”然而母亲还是对刚刚“成年”的眉间尺有些失望。接下来在进到王城后发生的事情,又显示出他的犹豫不决的性情来。 眉间尺进城后决定找机会刺杀楚王,但当他看到坐在黄盖大车上的一个画衣的胖子——花白胡子、小脑袋的人——腰间的佩剑和他背上青剑一模一样时,身体先是一冷,随即又热血沸腾起来,便捏着剑柄,随着涌动的人群,伺机出手。
然而意外却突然出现,鲁迅先生安排了一个滑稽而无赖的角色——干瘪脸少年,他在暗中冷不丁伸脚,绊倒了此时心雄万夫的眉间尺,并且扬言眉间尺压坏了他的丹田,为了“保险”,便扭住眉间尺不放,这便引来许多“看客”。此时的眉间尺不觉红了脸,一脸无辜,却又无可奈何。 此时,人群中挤进一个黑色的人,此人是小说的关键人物,可以称其为黑色的复仇者。先生用简洁的笔触勾勒出这位不苟言笑、言语冷静、行事决绝且充满反抗的力量与智慧的复仇者形象。他在此出现是为了帮助眉间尺首先摆脱市井无赖对眉间尺的纠缠,进而帮助他完成复仇大愿。 黑衣人不曾言语就离开了,而此刻眉间尺意识到,在人多眼杂的大街上刺杀是不会成功的。
他决定在地广人稀的南门外等待下手机会,但此刻眉间尺又彷徨且伤感起来。天色愈发昏暗时人迹也渐绝了,那黑衣人又出现了,而眉间尺听到黑色人的话便中魔似的跟着他跑进杉树林里。 从眉间尺与黑色人的对话中,不难看出,对于复仇者件事,眉间尺是心有余而力不足。黑色人却是个单纯为复仇而生的侠士,但它需要具备两件东西:一是眉间尺的头颅;二是眉间尺的青剑。眉间尺对这样一个敢为自己复仇的黑色人的话并不吃惊,而是仅仅有些狐疑。黑色人为了打消眉间尺的疑虑,便用言语来激他: “我一向认识你的父亲,也如一向认识你一样,但我要报仇,却并不为此。
聪明的孩子,告诉你罢。你还不知道,我怎么地善于报仇,你的就是我的;他也就是我。我的魂灵上是有这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我已经憎恶了我自己!” 从黑色的人的话语中,我们不难看出他就是作为复仇精神的载体而存在。为复仇而复仇的人。所有有仇而未得雪的人的仇与伤,都加在黑色的人之魂灵上,连同他自己所受的伤,沉重的背负,让他甘愿为复仇而牺牲一切! 眉间尺在黑暗中听完那些黑色而冷峻的声音,便用雄剑从后项窝向前一削,头颅坠在地面的青苔之上,一面又将剑交给黑色人。此处绝类为刺秦而自裁的樊於期,不同之处是少年眉间尺比之樊於期还要毅然决然罢了。
黑色的人“呵呵”的冷笑着,先生用了“尖利地笑”来形容,读来令人感到脊背发凉。这尖利的笑声中蕴含着一个复仇者即将手刃仇雠时的快意与欢畅。
复仇的过程惊心动魄,但同时也充满戏谑色彩。尤其是对三个头颅在沸水中追逐撕咬打斗场面的描写,体现了鲁迅先生冷峻而又幽默的话语方式。这种对崇高与悲剧的消解,在小说的第四章体现的淋漓尽致。对楚王头颅的辨认,安排丧礼,最后又出现百姓看热闹的闹剧,种种描写都显示出鲁迅先生深刻而又独特的反讽的艺术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