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求……”
“哎,”她听到他的呼唤,便颤巍巍走到床前,握住了他枯瘦的手,“我在这里呐。”
“他们都回去了么?”他使劲儿往门口方向看了一眼。刚才还在客厅里的悉悉索索的脚步声和低语声,此刻已经听不见了。
“刚刚你睡着的时候,他们就都下去了。”她柔声回答,又问道:“有什么话忘了交代么?”
他望着她,摇了摇头:“儿孙们都极好,徒弟们也很好,我不担心他们。我只是……”他虚弱的声音突然哽噎起来,与她相握的手攥得更紧了:“我只是放心不下你呀,明求,我走了以后,谁陪你说话呢?”
“莫讲了,二哥,你莫讲了……”她听得鼻子发酸,“你先躺着,我去看看药煎好了没有。”
她一走出房间,立刻把门带上。就在关好门的那瞬间,她一下子泪如泉涌。
一、他
上世纪四十年代末。
他本是出身殷实人家的少爷。然而,他十六岁那年,父亲暴毙,家道衰败,境遇一落千丈。孤儿寡母不但被盘剥尽了家产,还要受人欺凌白眼,日子竟过得连贫农都不如了。他是长子,不得不早早地成为了家中的顶梁柱,竭力照顾着母亲和三个年幼的弟弟,朝夕辛劳,艰难度日。
他二十岁上娶了妻,那是他父亲还在世时就给他定下的亲事。对方是河对岸村子里的姑娘,论出身应该算是门当户对——当然,是指他父亲还活着时的情况。
成亲不到一个月,一天傍晚,他从别人家帮工回来,远远地就看见母亲蹲在家门口哭。他快步走上前去,还没来得及开口,母亲抬头见着他,竟哭得更厉害了,连话都讲不出来,只伸手指了指屋子里。
他走进屋一看,本来就几乎家徒四壁的房间里,似乎变得更空了。他心里咯噔一下,仔细再瞧,果然,所有属于他妻子的东西都不见了。
包括他妻子本人。
只留下了一封信,说不愿意再过连稀饭都喝不上的日子。
他默默地走出来,倚着门,看着远处的河对岸,若有所思。
许久,他才回过头来:“妈,咱做饭吃吧。”
“明天要不要到她家里去劝劝?”他母亲终于擦了眼泪,“虽然她是不高兴咱家困难,但就这样走了也不像话呀。”
他苦笑着摇摇头:“不要劝了,咱也别耽误了人家,由她去吧。”
他母亲还想说点什么,他已经转身走开了。
他的妻子再也没有回来,听说过了半年就改嫁了。他的第一段婚姻,就这样无奈地结束了。
而此时的他尚未知道,真正的良缘,须得等到三年后,才会来临。
二、她
上世纪五十年代初。
“你们这儿有没有包办婚姻、强迫嫁娶的?快快揭发来!”县里来的的妇女主任是个大嗓门,“现在是新中国,妇女解放、婚姻自由了,那些旧时代的作风统统要破除!”
群众们窃窃私语,不一会儿,有人举起手来:“梁大牛强迫他妹妹嫁给那谁,逼得他妹妹离家出走了!”
“哪个是梁大牛,出来!”妇女主任扫视着人群,目光如炬。
半晌,一个男人低着头走到妇女主任跟前:“我是。”
“你知不知道你的行为是错误的,是犯法的?” 妇女主任厉声道。
梁大牛悻悻地点点头。
“有没有收定金彩礼?”
“收了一担米和两匹洋纱。”
“既然知道错了,就把东西都退回去,以后不许再干这样的事。”
梁大牛连声答应着,末了又道:“主任教育得是,是我思想落后了。我妹妹实在不愿意,我自然也不会逼她。只是她现在人也不知跑哪儿去了,我也很担心,还想烦请主任帮忙找找,劝她回家才好。”
“好吧。你妹妹叫什么名字?”
“梁明求。”
几天后,妇女主任在山那头的村子里找到了她,原来她是躲在嫁到这边的表姐家里。她自幼父母双亡,一直跟着哥哥过活。上个月她哥哥把她许给了一个熟人,她不愿意,于是就跑了出来。
妇女主任对她说:“我已经批评过你哥哥,他已把亲事退了。你可以放心回去了。”
“真的?”她的眼睛放出兴奋的光来,旋即却又有些害羞地低下了头,“可是,我现在还不太想回去……”
“为什么?”
“因为,因为……”她满脸通红,支支吾吾。
最后还是一旁的表姐帮她说出了口:“因为她在这边有看上的后生啦!”
“哦?是哪个?”
“住在村头的那个王二哥。”
三、姻缘天定亦人为
逃婚离家的这段日子里,她遇到了让她心动的男人。
他的大名并不叫“王二”,而是另有一个书卷气很浓的学名。只因他在大家族中排行第二,所以很多人都叫他“王二哥”,本家亲戚则直接称呼“二哥”。
她第一次见到他,是来到表姐家的第二天傍晚,她独自在村口的小河旁洗衣。大概是有心事的缘故,她一个恍惚,竟让一件衣裳脱手而去,顺着水流飘走了。她急急忙忙地站起来,就要往水流中央踏去。突然,一个男子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你别往那儿去,我帮你捡!”
她回过头,只见一个后生刚刚放下了肩上的柴担子,朝她这边走过来。他小心翼翼地踱入河流中央,把那件正在在水里打着旋涡的衣裳捞起来,又再小心翼翼地返回。看似浅小的河水,最深处竟没过了他的膝盖。
“昨晚下了雨,河水变深了,河底又滑。你这么个小姑娘,不好走的。”他一边把衣裳还给她,一边说道。
她抬头看了看他,发现他个子很高,眉毛很浓,眼睛很亮。她忽然觉得自己的耳根有点发热,不由自主地低下了眼,只说了句:“多谢。”
“你是别的地方来的吧?好像没见过你。”
“我……我是来走亲戚的。”
“噢。”
他们的第一次对话就这样结束了。她目送他挑着柴担离开,那个高大的背影深深地刻在了她的心上。
后来每次再见到他,她也跟村子里别的人那样,一口一个“二哥”的叫他。
“二哥,你又去砍柴啦?”
“二哥,你吃饭没有呀?”
“二哥,我的风筝挂树上了,你帮我取一下好不好呀?”
“二哥,你鞋子破了呢,我帮你补补吧?”
“二哥……”
渐渐地,村里的七大姑八大婆们大多都看出了她的小心思。“你不是不想嫁给你哥哥定的人么?不如直接跟了王二哥得了。”她表姐半开玩笑地对她说。
“不要乱讲啦。”又害羞,又有些恼。
他不可能察觉不到她的心意。而他看着她时的眼神,也总是泛着无法隐藏的温情。可是,他却什么都不提,什么都不说。难道还要等着姑娘家开口吗?
“好嘛,那就让我来当这个媒人吧!”妇女主任拍着胸膛说。
于是,在妇女主任的安排下,他和她进行了一次“有组织有纪律的相亲活动”。
大概的意思都由妇女主任挑明了。两个年轻人红着脸相对而坐,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地问她:“你知不知道,我以前有过一个老婆,嫌我穷,跑了。”
她说:“知道。”
他苦笑了一下:“你不嫌弃我?”
她听了这话,猛地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道:“不嫌弃。”
听得这三个字,他的眼眶有点酸。他走来,拉住她的手:“我发誓,我会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她点了点头:“我信你。”
……
很多很多年后,有一次,她的侄女儿开玩笑问她:“姑姑,当年姑父那么穷,你怎么愿意嫁给他的?难道是因为他长得俊么?”
她笑了笑,说:“你觉得是就是吧。”
(我也不好说她这个回答到底是不是开玩笑的哎,因为他真的很帅呀。)
四、甘苦与共
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旺夫”这回事,那么我相信,她一定是个有这方面“特异功能”的女人。
他们结婚后,没过几年,他就转了运了。由做小生意渐渐攒下了些家底,竟设法把曾经的宅院“青石园”盘了回来,并新盖了好多间屋子。弟弟们也都能够自立,各自娶了妻生了子,一大家人住在大院子里,其乐融融。而他除了做生意外,又拾起了祖传的“师傅”事业(一种类似于道士或法师的职业),不久就当上了“师傅头”,成为了在当地颇有名望的人。
而她身为长媳长嫂,每日操持家务、照顾老小,虽然吃穿不愁,辛苦自不必说。她偶尔会打趣对他讲:“你现在发达了,不如像你爸当年那样也娶个小的回来,帮我分担一下家事怎么样?”他便佯装生气道:“胡闹!我可不是踩着我爸脚印的人!”
她听着这话,心里自然是欢喜的,再累也甘愿了。
然而,这还不是真正否极泰来的时候。刚过了几年好日子,局势就变了。地处岭南偏隅的这个地方,虽然向来是“山高皇帝远”,却也无可避免地被巨大的动荡波及。他很有远见地及时停止了一切买卖和“师傅”事业,重新过起了靠一亩半分田糊口的日子。等到划定成分的时候,他只被定为“中农”,没有遭到太多为难。
可是,有一次在批斗会上,他看到曾经在国小教过他的老先生站在台上,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和侮辱。他悲愤交加,便冲上台去,要小将们放了老先生。
于是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接着他被带走,他的身世、经历都被重新调查,最后他就被关起来了。
一切发生得如此突然,她先是震惊,然后是极度的担忧。她想办法去见了他一面,他对她说:“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我不想你像我妈当年那样艰难,万一我回不去了,你就……”
“别说丧气话!”她打断了他,“我不要像你妈那样,更不要你像你爸那样!我要你好好地回来,我和孩子们会一直在家等着你。”
他们流着泪,眼神坚毅地看着对方,点了点头。
彼时,他们的六个孩子,最大的十五岁,最小的还在襁褓中。她一个人拉扯着孩子,很是艰难。有人劝她把牙牙学语的小女儿送人,被她坚决拒绝了:“她已经会叫爹娘了,他爸回来就能听见了。我再难不会把她送出去的。”
她耐心等待了一年多。终于,他真的回来了,好好地回来了。
见到他的时候,她怀里那个小小的女孩子,甜甜地叫了一声:“阿爸。”
他喜极而泣。
(那个小女孩子,现在是我妈。)
五、少年夫妻老来伴
后来,局势好转了,他便重操旧业,一家人重新过上了体面的日子。再后来,儿女们都各自成家立业。再再后来,连孙辈们都长大成人了,他和她又有了曾孙和曾孙女。
儿孙们都很有出息,常常奔忙于人生前程。于是,大多数时候,便又只有他们两个人陪伴着彼此了。
他其实很酷的,七十多岁的时候骑着辆大摩托车在街上驰骋,被她说了几次,便把车子送人了。八十岁的时候,又买了辆轿车,还给专门雇了司机,他说:“我去做师傅的时候可以乘呀,或者明求想要去哪里也可以带她去。”
听我妈说,从没见过他俩吵架,几十年来感情一直那么好。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叫他“二哥”,从来没有改过口。她一说钟意什么东西,他就会设法弄了来送给她;他想要做什么事情,只要不是危险有害的,她总是支持着他。闲着的时候,两个人喜欢一起在檐下晒太阳,或者窝在屋子里说悄悄话。
他们老了。许多东西已经随着时光流逝而去,他们的身边和心内,最终只剩下彼此。
然而,如今,他病得很重了。他已经难以忍受疼痛的折磨,几乎每天都要交代一遍自己的后事安排。
我听见舅舅姨妈们对她说:“阿妈,人终究都要有那么一天的,最坏的打算我们也得有准备。对于阿爸,大家都会尽力而为。我们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您千万别太为阿爸悲伤,要好好的,要活到一百二十岁……”
她只得强忍着眼泪答应:“我会的,我会好好的,你们放心……”
一旁的我,顿时感受到了“死别”的残酷。
我不知道,上苍还留给他们多少相依的时间;我也不忍想象,她的余生,没有了他,会是多么寂寞。所以,只能祈求上天,让他们在一起的时间能够多一点,哪怕是多一个星期,多一天,多一分钟,都好。
让人欣慰甚至羡慕的是,他和她这一世,对于彼此的感情,应该是没有什么遗憾了。就像她的名字“明求”一样,她一直知道自己所求的是什么,并且最终如愿以偿;而他呢?我想,不管曾经发生过什么,最后身边能够有她,对他来说就足够了。
这就是我外公外婆的故事。我不知道类似的故事还有多少,但只愿:天下有情人终成眷属,世间有缘人永无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