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蜻蜓
/ 01 /
春生把月月搂在怀里,说:“电影演完,你就走吧。”
声音中有些许颤抖,她以为他会像从前一样,把凉凉的嘴唇放在她的额头,对她嘘寒问暖,却没想到,听到的只是决绝。
电影中,招娣捧着青花大碗,一边望着那个渐行渐远的人儿,一边拼命地奔跑在山坡上,她摔倒了,碗碎了,饺子零零散散地滚落在地。人已走远,她的眼泪奔流而下,仿佛掉在地上的,不是饺子,不是碎裂的青花碗,是她的爱情,是她金子一般的心。
高高低低的前路,似永远过不完的难关,该跑多块,该追多远,才能走近你的心里?
月月极力忍着眼中的泪花,如鲠在喉。屏幕的光悠悠打在她的脸上,忽蓝忽暗,她的心也随着光束阵阵地抽搐。
这部电影,她在学校已看过很多遍,但每到这个场景,她还是忍不住想哭。她觉得,电影里的招娣就是她自己,遇见至真至美的爱情,可爱情就像天边的月亮,越追,越远。
/ 02 /
春生转身扭动了一下身体,好让自己的意识从情节里抽出,他不能哭,会哭的人,如何狠心?
他感觉自己的肩膀上,滑过一滴滴冰凉的泪水,那泪水汇成小溪,浸过他的皮肤,随着血液直入心脏。
他突然觉得这种感觉很熟悉,仿佛回到小时候,看见她被爷爷关在院子里,躲在门后哭泣。她只是发出小声的抽泣,从不呼唤任何人,远远听着,就像一只猫,在寒冬里瑟瑟发抖的呻吟。
他走上前,踮起脚尖取下挂在门上的锁,推开门,看见一个穿着洁白裙子的女孩,梨花带雨地看着她,脸上露着羞怯,和胆怯。
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她。那一年,他十一岁,她六岁。
他把她从地上拉起来,泪水掉落在他的胳膊上,顺着皮肤滑下去,凉凉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从此,对门王爷爷的家里,住进了一个小女孩,当他们趁着凉爽的天气,早早下田的时候,她总会从门缝里伸出一只小手,对门外的春生说:帮我开一下门,好吗?
有时,她会伸出一颗糖,或一根黄瓜。他总是跑过去,垫着脚高高举起双手,竭力取下门环上的大锁。很久的以后,他回想起这个瞬间,有种踮起脚触到云端的感觉。
后来他才知道,月月是被母亲送到乡下的,那个女人告诉她,很快就会把她接走,她一直等,一直盼,可是,她却一直没有回来。
太阳落山了,春生从地上爬起来,对她说:“回家吧,天快黑了,你妈妈肯定不会来了。”
她站起来,雪白的裙子上浸满了污渍,像一只只巨大的灰色蝴蝶,落在她的身上。初秋的晚上开始起风,她弱小的身体悄悄发抖,牙齿紧紧地咬着青紫的嘴唇。
“春生哥,谢谢你陪我等她。”
“月月妹妹,明天咱们再来,你妈妈一定会回来接你的。”
她把自己的手伸进春生的大手里,他握着她,手里像握了一个冰坨子,心里却生出了一团火。
/ 03 /
第二天,奶奶给月月换上了长袖,她看着那件肮脏的白裙子,偷偷哭了好久。
秋天的黄叶落了一地,自那天后,她再也没去村头等过她的妈妈。
月月上了小学,那一年她读学前班,春生上三年级。爷爷怕年幼的月月在路上出事,总会抓一把糖果塞进春生的口袋里,让他路上照看自己的孙女。
吃完早饭,春生总会在门口大喊月月的名字,他们一起经过一个村子,走过一座小桥,就能抵达学校。一路上,月月清脆的嗓子总会在身后响起:“春生哥哥,等等我。”
每当这时,春生总会停下脚步,看身后的小人背着大大的书包,他总能想到动画片里唐老鸭走路的样子。滑稽的模样,让他忍不住捧腹大笑。
月月升到三年级时,他们分开了。春生去了镇上的中学,开学的前一天,春生摸着她的脑袋说:“月月快快长大,哥哥等着你。”
月月重重地点点的头,小小年纪的她,以为夸父可追日,她也能在追上他。
/ 04 /
她追到初中的时候,他去了县里的高中。她去镇上送他,公交车扬长而去,她怔怔地看着,掀起的灰尘扑打在脸上,她丝毫没有察觉。那一天,她在精品店里买了一本带有密码锁的笔记本,她不知道会在上面记什么,她只是想买,不为自己,为一个人。
青春,像一双华美的水晶鞋,总是崴脚,却还是想穿。它动荡不安,也醉人心田。
初一时,月月和同学闹矛盾,有人骂她是没人要的孩子,她不知怎么反抗,躲在家里偷偷哭泣。
春生知道后,气冲冲去了学校,和那个同学争论,推扯中,他力气过大,同学倒在了楼梯上,牙齿磕掉了一个。学生家长不依不饶,他赔了一千块钱,并被老师记了大过。
钱是他借的。
初二时,王爷爷走了,披着白凌的月月,头重脚轻,晕倒在棺材面前。醒来时,春生握着她的手,对她说:“月月,你还有我呢。”
初三时,月月以优异的成绩考入高中,奶奶沉思良久,吞吞吐吐的对她说出家里的窘境,她懂,只是心里刀割般疼痛。
她对春生说:“哥,我再也追不上你了。”
春生拍拍她的肩,对她说:“你要去上学,你还要考大学呢。哥想办法。”
那一刻,她突然觉得春生变了,声音浑厚,下巴的胡须星星点点正牟着劲向外窜。他们长大了,她觉得莫名的害臊,忽地低下头,心砰砰直跳。
/ 05 /
第二年,春生去了南方,临走时,塞了一把钱给她。
从此,相见变得困难,有时候,时间久得她都记不清过了多少个日子。她只能每次放假就去春生家里打听消息。
她考上大学的那年夏天,春生回来了,她高兴地跟在他的身后,火辣辣的太阳在头顶烤着,她汗流浃背,却分不清,是天气太热,还是她的心火太旺。
他送她去学校,带她去游乐场,去商场购物。在那巨大的落地窗外面,一枚钻石戒指在玻璃盒内晶莹剔透,如天使的一颗眼泪,在空中定型,闪着悠悠的神奇的光芒。
月月看呆了,冰激凌从她的手中滴落到裙子上,她也没觉到,只忙着感叹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戒指。他凑过去,自言自语地说:“等我有更多的钱,我就买来送给你。”
“真的?”
“真的。”
转身,一个吻落在春生的脸上,他如雕像般定住,内心像闯入了一头野兽。
春生依旧回到南方的城市打工,只是每个季度会一如既往寄钱给她,偶尔寄礼物,偶尔去学校看她。只是和她在一起时,他偶尔会觉得不自在,好像背后有一双眼睛在偷偷监视着他。
他明白那双眼睛,那是他们之间的一条鸿沟,是他的自卑,他的不安,他的良心在作怪。或许,他们之间的关系,只能做兄妹。他想。
可是,他管不住自己的心,那头野兽已得到回应,已尝到甜蜜,那是爱情的味道,他和她的爱情。
他不停的说服自己,更加努力的工作,想像有一天,他能干出成就,和她平等地站在一起。不,他要比她强,那样才能保护她。
/ 06 /
他当上了组长,老板说,只要在年前把这批货赶出来,不仅发给他五位数的年终奖,明年还会给他升部门经理。这是希望,是他把握爱情的曙光。
他拼命地加班,沉重的生铁在他面前不是坚硬,是一双含情脉脉的眼镜。他和工人一起干,恨不得吃住都在车间里。
如果人生能有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誓死也要抓住。因为机会一旦溜走,将再也没有这样青春的身子,再也没有这样一颗凶猛的心。
他要买下那颗最大最美的钻石,回到家,对她说:“你看,我可以给你幸福,嫁给我好吗?”
可是,那一年,他没有回家。
一股巨大的伤痛,几乎冲垮了月月。曾经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人,都一个个抛弃了她。除了去找他,她想不出还有什么,可以填补那颗残缺的心。
春生接到她的时候,她正蹲在车站的角落里,像一只孤苦伶仃的小猫,这让他的心狠狠疼了一下。
他没有拿到年终奖。客户出行意外车祸,查出出厂的汽车零件存在风险,而那批货,正是他加班赶出来的。他承担不了全责,只能辞职。一时间,心灰意冷,人生无望。
他让她回家,她说:“我想看电影,陪我看场电影吧。”
一家小小的录像店,老板脸上堆着笑,把一个旧碟片递到他们的手上。拉上帘子,他们仿佛与这个世界暂时隔绝。屏幕上,黑白的影子渐渐变成暖色系,悲伤的曲调缓和成喜。这世界的苦难都不再和我有关系,因为我有了你。
从录像店里走出来,太阳的尾巴已经染红了天。春生把她送到旅店里,嘱咐她注意安全,明天听话回家。
她从包里掏出一个精美的盒子,里面一对银色的对戒发出耀眼的光。
“我可以回家,但是,回家之前,我要给你戴上这个。”
她拿着戒指,高高地举到春生面前,顷刻间,豆大的泪滴打在他的脸上,他狠狠咬着自己的嘴唇,一股血腥味充满口腔,真真切切的疼,真真切切的幸福。
“春生,这是用你给我寄的钱买的,你看,很漂亮,很合适。”两只手在空中定格,晚霞透过窗,调皮地照在紧紧相拥的人儿身上。
“春生,奶奶走了,这世界我只剩下你。”
“春生,爱情的意义,不是一人付出,另一人享受,而是我们两个人,在一起扭转命运的手腕。”
春生紧紧抱着眼前的人儿,一股暖流在他的身体中来回击荡,他忍住泪,想起自己被同学欺骗,辛苦还了几年的高利贷,若不是他不小心,他应该能攒下更多的钱,为她买一个更好的戒指吧。
想到这,他狠狠地摇了下头,拥抱的手臂收得更紧,这一切都值得,值得。
/ 07 /
寒冬里,麦田地,两座土丘前,两只手紧紧地攥着,银色的戒指触碰在一起,组成一个小小的心。与这个世界抗争的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