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月色,在人间看却要疏离许多。
中秋之夜,朗月高悬。但此时的紫玉仙无暇赏月。他的坐骑披云兽早已累得面目红赤,汗如雨下,一步急停,差点打个趔趄。
紫玉仙翻身下地,顾不得看一眼连喘粗气的披云兽,一纵飞跃,钻入布满结界、深不见底的降星洞,也不运功防护,任凭结界的雷火噼里啪啦打着轻薄的长袍,激起点点星烟。
约莫一炷香后,他终于穿透重重结界,来到幽秘洞底。眼见洞底黢黑空荡,无路可走,紫玉仙指尖轻抚,所触墙壁渐渐亮起,现出一扇窄门。
他略略停歇调息,整一整暗紫长袍,下意识地用食指和中指抚了一下眉心,然后决然昂首,侧身闪入。
门中别有洞天,乃一暗室,室中端设六芒星型祭台,每一星角镇立钟乳石柱,柱顶镶嵌紫晶石,微光荧荧。从他进了三角门,紫晶石的亮度就慢慢提升,逐渐照亮各个角落。
“素雪,你等的人终于有了音信!”
紫晶石光亮交汇处最是明亮,明亮却不刺眼。冷光难得如此柔和,为雪白的披风镀上静谧金边。不仅是雪白的披风,还有雪白的长发。紫玉仙的心猛地抽痛了一下。
“知道了。”声音柔婉却清冷,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你,执意如此吗?”紫玉仙抢上前去,厉声问道:“此时出去若被发觉,你知道会有怎样的后果?”
“后果……后果……后果……”金声玉振,满室回音。
“我知道。”依然是那么好听那么熟悉又那么冰冷那么决绝的声音。
“你知道什么啊!”紫玉仙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强转过来。可当他看到那双明澈却空洞的眼眸时,不知还能再说些什么。
“横死身灭,魂飞魄散”……
千余年前的誓言,言犹在耳。可他即便晋位冥神、掌三界万物生死,却也有如此奈何不了的人,摒弃不了的念,斩断不了的情。
“我知道你对我好,是我负了你……”素雪抬头凝视着他。那双瞳仁中的火焰渐渐消散,重归她习惯的绛紫。其实她习惯的是浅浅的透亮的紫,而不是这样深沉又凝重的紫。而他习惯的,是她墨色的长发,冰蓝的眼瞳,以及明丽如玫瑰绽放的笑颜。
神仙发怒或高兴时,瞳仁就会从墨色变成各自灵元的主色。
第一次见她时,她的瞳仁是冷峻的冰蓝色。
那是五千年前的仙魔大战,被敌手震碎玉笛的一刻,紫玉仙绝望地闭上双目,等待痛楚和冰冷将自己撕裂。时间却好似凝滞了一般,他睁开眼睛,看到刚刚耀武扬威张牙舞爪的邪魔扑倒在地,发出最后一丝呻吟。前方掀起雪白漩涡,不时跃动棕褐光斑。漩涡正中是一个纤长飘逸的身影,剑气凌空,丝丝入扣。
“终于来了!素雪公主终于来援了!”旁边的小仙散仙纷纷欢呼。
在漩涡重新卷到面前时,他感到身子如舒展的棉絮,沐浴着和暖日光,心中一片祥瑞宁静,让他只想闭目睡去。忽然,窒息的感觉再度袭来,他勉强睁开双目,恰见她转势回首的瞬间:眸色凛然,冰澈刺骨,眉心紧蹙,眉梢高挑,朱唇轻启,气促不匀,玉钗斜坠,发丝飞扬,广袖长裙间血迹斑斑,吐纳低吼时冰剑齐发。虽然伤重,意识又渐渐迷离,可那一瞬的剪影、那双冰蓝的眼眸,却深深印在他心中。
醒来,已是十日之后。听着周围小仙们七嘴八舌地诉说此次迎敌如何艰险,幸好勉力撑到公主来援,又说众仙伤亡惨重,连王子公主都有殒命。紫玉仙的伤势也不算轻。他心中清楚,是素雪公主及时撑开结界助他疗伤,但也必然损耗了自己的功力。
“公主呢?素雪公主如何?”他急切地抓住一个小仙问道。
“素雪公主伤重被送去月宫,可能再也醒不过来了。”小仙叹息不已。
他的伤势恢复很快。但月宫是离立于天庭上空的一处幽谧所在,为月神独掌。他潜心修炼百年,终于将隐身诀运用自如,趁着满月之夜、月神巡程最远之时,沉息敛气,掐动法诀,潜入月宫。
婵娟殿那间小小的内室中,她躺在药气氤氲的玄冰榻上合目而眠,柳眉如叶,仙印无痕,唇线上扬,柔发随波。虽然没有呼吸,颊上毫无血色,但神态安闲,甚是平静。
他就那么呆呆地凝视着她,忽然感觉到了自己强烈的心跳。心跳这种事,他已经许久没有注意过了。曾经为人的时候,他是知道心跳的。后来无辜横死,任为鬼吏,勤加修习,位列仙班,他都忘了自己是有心的。
“她呢?她可也有心?”
“有心如何,无心又如何?我只跟从自己的心……”
第三次偷偷探望素雪公主时,他终于被月神发现了。月神一向孤冷高傲,睥睨万物,单单与素雪交好。月宫庭前培植的回生草、药神炼制的凝魄香和上古神器玄冰榻是疗伤至宝,此刻齐聚月宫,所以天帝放心将素雪公主托付给月神照料。
“既然心有所属,就切莫辜负!”
月神一语令他惊诧。他本以为尊贵无比的天女与自己云泥之别,没想到竟也有温良柔婉心绪。他看着月神眼中的一瞬绿焰,深深颔首。
回到冥界后他尽心修习,丝毫不敢怠惰。其间有几次急于求成走火入魔,凶险万分,多亏月神助力,更兼大王子日神仗义相救。
她醒来之时,他刚刚打败冥神座下首徒,一战成名,震惊冥界。于是全仙会上才有了他一席之地。
第一次参加全仙会,他心中着实紧张,面上却保持着从容礼貌的微笑。三日下来,他身心俱疲,偷空出殿稍歇。凭栏远眺,红日西沉,云蒸霞蔚,山河如画。正在此时,素雪公主莲步轻移,含笑立于他身旁。
“参见公主!”他慌忙下拜。
“勿须多礼。”她樱唇微动,平视远方。他也转向栏杆,余光却不由得瞥向她。
这样好的夕阳,这样好的火烧云,任是再没有血色的面颊,也会现出胭脂的色彩……素雪公主法力奇高,既已醒来,应无大碍……看她气色沉静,呼吸平缓……他尽量不露声色地快速调息,控制着越来越快也越来越强的心跳。
“多谢你。”她忽然温和笑道。
“嗯?”他怔住了,不明白她要谢自己什么。
“眠时闻笛,非君所奏?”她略略转头,直视他的眼睛,“很好听!”她的笑容如玫瑰般渐次绽放,眸子竟是明澈的碧蓝,像春日渐融的溪水,灵动甘洌,润物无声。
她掏出一支紫晶玉笛赠与他。他受宠若惊,躬身谨领,只觉笛子温润细腻,十分称手。调息试音,短短一曲,清灵悦耳,余音袅袅。
月朗星稀,曲终人散。
后来素雪公主被袭下界他都不知晓。冥府毕竟离天庭太远太远,要断的生死官司也太多太多,反倒不如历游人间的散仙逍遥自在。偶然间,他从恰巧路过的仙友那里听闻素雪公主隐遁人间。
别的本事没有,作为冥界仅次于正神的仙官,赦免几个无辜的凡人对他而言还是易如反掌的。她悬壶济世,辗转飘零。他暗中相助,默默守护。他觉得能远远地看她一眼,看到她蹙眉的样子、展眉的样子、微笑的样子,就已是莫大的荣幸与慰藉。
但他毕竟曾经为人,知道人是何等贪婪狡诈、忘恩负义、得陇望蜀,所以心中常有一种隐忧。他委婉地劝过公主不要留在人间。她只是笑着摇头,琴音依旧一丝不乱,眸间的那抹冰蓝暗了一下,又亮了。
他又何尝希望她真的回天宫呢?人间虽然清苦,毕竟可以时时相见,彼此越发熟络、亲近。乐声的和谐衍生出心性的投契,之后,变成了水到渠成的暧昧。再进一步,只需要再给我一点时间!
火焚事后,他真的担心她会决然离去,幸好月神的归来绊住了她。年深日久,他已然习惯了救她护她、陪伴她,而她,也可以展现出小鸟依人的温存,枕在他肩头赏月观星。
回想通衢山顶的离恨宫,常年萦绕着香气和药气,大概是这世间最清雅的所在。香气来自子民的供奉。任凭时光流转、朝代更迭,他们都没有忘记她,世世代代感念她的恩德,因此供奉不断。好在这些淳朴山民遵从了几位小仙的指引,仅以天然香草焚烧为祭,气味清甜淡雅。药气则是公主亲自调配,以备四方时疫。
每次有仙友来访,她虽然看似淡漠,却总换上新焙名茶、弹奏新谱琴曲,又或者,他来了,她会心血来潮跳一支舞。
就在那个迷离的雪夜,她回风舞袖,和着激越的笛音,飞旋在鹅毛大雪与红梅花瓣间。那双冰蓝色的眸子满含笑意,令他心荡神游,玉笛难掌,忽然飞身揽住她,二人翩然旋落中庭。
落地的一瞬,他的唇轻轻印在她唇上。她的身子微微一颤,慢慢合上眼帘,纤长的睫毛温柔颤抖,竟抖落一颗珠泪。她的手紧紧抓着他胸前的衣襟,怕他消失了一般,连指节都褪去了血色,呼吸并不比他的慢,心跳亦然。
他温柔地吻着她,又急迫又克制,心中恨不能将她吸入自己体内,却又小心翼翼,仿佛她是个脆弱的玻璃人儿,稍一用力就碎了。不,他怕的是这一刻只是个梦,呼吸重一点就会惊醒。
绵长的拥吻过后,她依偎在他怀中,像个寻常女子,怕冷似的蜷缩,抓着他宽大的袍袖。
“王君……不要再离开我……”
她喃喃低语,泪,汩汩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