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篇巨制《红楼梦》开篇第一回第一段,甄士隐(真事隐去)便出场了,他是《红楼梦》出场的第一个人物。按照惯例,第一个出场的人一般都是故事的主角,但在《红楼梦》中,他不是主角,却胜似主角。
甄士隐,本乃乡宦之家,虽不甚富贵,家境倒也殷实,在姑苏城也算是望族了。虽身在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却禀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
但美中不足的是,虽年过半百,膝下无儿,只有一女,名唤英莲(应怜),年方三岁。女儿越发生得粉妆玉琢,士隐奉为掌上明珠。
一、
甄士隐家旁边有个古庙,因地方狭窄,人皆呼葫芦庙。葫芦庙内,寄居一个穷儒,姓贾(假)名化(话),别号雨村(假语村言)。贾雨村,原系湖州人氏,也是诗书仕宦之族,因生于末世,家族基业已尽,只剩他一人,在家乡无益,因进京求取功名,再整基业。暂寄庙中安身三年,每日卖字作文为生,甄士隐经常接济他。
这种接济却很艺术很科学,不着痕迹,如同患难之交。甄士隐从不摆架子,还很尊重贾雨村,一口一个“兄”,一个“请”,说话非常委婉:“……正是无聊之甚,兄来得正妙,请入小斋一谈,彼此皆可消此永昼。”,正谈话间,忽家人飞报严老爷来拜,士隐慌的忙起身谢罪道:“恕诳驾之罪,略坐,弟即来陪。”,这话听起来好像是老友之间的常话,毫无居高临下之感。唯觉亲近,仿若乡邻,又不失分寸。真是有理有利有节。文人皆要面子,古今同理。甄士隐既接济了贾雨村,又给贾雨村保留了面子,真是恰到好处。
即便是中秋节这样的大节日,甄士隐也没有忘了贾雨村,“家宴已毕,乃又另具一席于书房,却自己步月至庙中来邀雨村。”可见是甄士隐自己的家宴刚一结束,便亲自来邀请贾雨村,说明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个事呢,而且是设席于书房。一般在书房和朋友畅饮的,都是关系非常要好的。可见甄士隐真没把贾雨村当外人,真当作兄弟看待了。且“茶毕,早已设下杯盘,那美酒佳肴自不必说。”说明宴席的规格也是蛮高的,甄士隐好酒好菜的招待着贾雨村,礼数备至。
当听到贾雨村高吟一联云:
“玉在椟中求善价,钗在奁内待时飞。”,笑道:“雨村兄真抱负不浅也!”
而当雨村七八分酒意,对月寓怀,口占一绝云:
“时逢三五便团圆,满把晴光护玉栏,天上一轮才捧出,人间万姓仰头看。”
士隐听了,大叫妙哉,“吾每谓兄必非久居人下者,今所吟之句,飞腾之兆已见,不日可得接步履于云霓之上矣。可贺可贺。”并由此引出贾雨村希望寻求资助,得以进京。士隐不待说完,便道:
“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时,兄并未谈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虽不才,义利二字却还识得,且喜明岁正当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闱一战,方不负兄之所学也,其盘费馀事弟自代办处置,亦不枉兄之谬识矣。”
立马叫小童拿了50两白银,并备了两套冬衣给雨村。这50两白银可不是个小数目啊,刘姥姥第一次进大观园,王熙凤作为大富大贵的荣国府的大管家,也不过是赏了刘姥姥20两白银,可是刘姥姥这样的庄稼人一家五口一年的生活费呢。这20两白银已经不失有钱人家的体面,更不失有钱人家的风范了。因为两个人吃酒谈笑太迟了,三更天方才散去,士隐一觉至红日三竿方醒,还想再写两封荐书,让贾雨村带着,以方便拜见个仕宦之家,作为寄足之地。可惜那贾雨村有了钱早就走了,去实现自己的理想去了,多一刻也不想耽误。
可见,甄士隐对贾雨村的慷慨,也是真心的想帮助他,但是如果贾雨村自己不说需要帮助,甄士隐也不好直说,帮助别人也需要做好铺垫,自然而然,水到渠成,不做作,不唐突,不着痕迹。甄士隐考虑得如此周到,既保全了一个“人穷志不穷”儒生的面子,又体现了自己真诚助人的善意,真是心细如发,爱心满满,成人之美。
在俗世红尘中,贾雨村能遇到甄士隐这样拥有一流人品的人,也算人生一大幸事了。
二、
但是,“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仿佛一夜之间,霍启(祸起)英莲(应怜)。元宵佳节夜,家人霍启抱了英莲去看花灯,霍启因要小解,将英莲放在一家门槛上坐着,他小解回来,英莲已经不见了踪影。夫妻二人昼夜啼哭,几欲寻死,士隐思女心切,竟先得了病。
未曾想,“屋漏偏逢连阴雨”。这年的三月十五,葫芦庙中炸供,油锅火逸,那条街如火焰山一般,烧了一夜,可怜甄家早已烧成一片瓦砾场。士隐无奈之下变卖田产,携了妻子,投靠他的岳丈去了。
谁知他的岳丈封肃(讽俗)是个庸俗之人,看到女婿这等狼狈而来,便给人以脸色。甄士隐乃读书之人,本就不懂生理稼穑之事,再加上岳父的语言暴力,横眉冷对,哪里受过这样的罪。以致贫病交攻,每况愈下。
甄士隐和他的岳丈,真是个鲜明的对比。同样是面对有人落难,甄士隐极尽善良真诚帮助他人,何况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他岳丈面对落魄的女儿女婿,形同路人,几乎落井下石,更何况还有血缘关系,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吧。女婿都受不了,何况自己的女儿。这个封肃,庸俗之至,俗不可耐!人性丑恶的一面,淋漓尽致,一览无遗。
一日,士隐拄了拐,挣扎到街前散散心时,忽见那边来了一个跛足道人,口内念着几句言词,原是“好了歌”,世上万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须是“了”。士隐本是有宿慧的,心中早已彻悟,竟解注了“好了歌”,跛足道人听了,拍掌笑道:“解得切,解得切!”士隐竟同那疯道人一起飘飘而去,不知所踪。
此事未“了”,看来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