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为爱判处终身孤寂,挣不脱,逃不过,眉头借不开的结......”
“车来车往,人来又去,孤单世界里,你会爱上谁,谁又会爱上你。这是里FM89.7青岛交通广播,一首那英的《默》送给深夜里正在失眠的你。”
机组车师傅把广播的声音放的刚刚好,杜机长靠着窗户神情疲惫,松开的领口凌乱的领带结,手机屏幕亮着,手机壁纸是刚刚七个月的儿子的照片,深夜十二点整,孩子早已睡去,爱人做了八宝粥还在等,粥热了一遍又一遍,生怕凉了。
副驾将手里的文件装进口袋里,便转头望着窗外出神,外边的小雨淅淅沥沥,一滴一滴打在车窗上,半个小时前,驾驶舱玻璃上也打着这样的雨点,在一万四千英尺的高度,那片雷雨层让副驾的手握杆握得差点抽筋,飞行的一点一滴,从三道杠到四道杠,心里默默数着未来还有多少次这样的雷雨。
乘务长看着窗外,头等舱乘务员看着窗外,后舱乘务员看着窗外,安全员看着窗外,我看着窗外。
窗外秋雨连连,窗里是那英的“为爱判处终身孤寂”,来自FM89.7的《默》,机组车里沉默依旧。一阵轰鸣划过,最后一架出港的飞机迎着雨冲上黑夜,所有人都看了一天天空,还有那架闪着信号灯的最后一架离港飞机。
缘聚缘散,命中解不开的结是你啊,是你。
2.
“4663/4664/4671/4672改飞4665/4666/4687/4688”
“4665/4666/4687/4688飞机换1731执飞”
“4687/4688取消”
“4671取消”
调度值班发来的消息让人措手不及,青岛到上海虹桥的航班也已乱到不能自已。
准备大厅,副驾拿着飞行任务书,看了一眼航路天气无奈地看着我,“等吧。”
下午一点半到达公司准备,旁边的乘务组走了一波又一波,飞深圳的走了,飞北京的走了,飞长沙的走了,飞成都的走了,一点半,两点半,三点半.......除了我们这组飞虹桥的,该走的都走了。
食堂餐厅的阿姨下班了,路过时吃惊地嘀咕了一句,“哎呦?他们怎么还没走!”
华东区一片雷雨,“虹桥有毒啊......”95年的新乘务员小姑娘深叹了一口气,昨天延误三个小时勉强能飞回来的阴影还未完全散去,想到明天还有四段青岛虹桥往返,整个人抑郁症都要犯了。
飞行准备室隔壁就是运控中心,对讲机里的声音穿过隔板飘进来,那边的同事已经忙疯,透过嘶哑的声音可以想象所有人都为青岛飞上海的航班操碎了心。
上海啊上海,“魔都”之名名不虚传。
天色渐渐暗淡,一转眼便到了晚饭的时间,囫囵吃几口面生怕错过了进场时间,麻汁和辣椒酱还未拌匀便看见了机长的身影,“进场!”
1731号飞机还是昨天的那架,留在飞机上的那张便利贴竟然也还在,只是不知道昨天延误三个多小时的霉运会不会也没走远。按照惯例,安全检查,设备检查,机供品整理,一通忙碌满头大汗,客舱空气里弥漫着上一航段遗留的三明治的味道。
把所有通风口都开到最大,洗手间里喷上一些清新剂,给旅客一个最干净整洁的客舱,只希望旅客同志神志依然清晰。
毕竟这样的航班延误,跟机组无关。
一如往常站在客舱后部等待旅客上机,从侧窗看到摆渡车一点一点靠近,不知道为什么心却莫名地一点一点紧张起来,像高中时候要期末考试一样。
第一个进来的是位穿西装的男士,一个黑色行李箱,箱子上挂着一个黑色电脑包,“您好,欢迎登机。”
先生默默点点头,小声得回:“你好。”
第二个进来的是位戴眼镜的花白头发的男士,“您好,欢迎登机。”
先生点了下头,没有说话,侧身经过,先生身上有股阿迪达斯沐浴液的味道。
第三个进来的是位拿LV挎包的长发中年女士,“您好,欢迎登机。”
女士没有点头,也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我,侧身经过,身上是香奈儿香水的味道。
第四个进来的是个身材发福的年轻姑娘,一个粉色行李箱,一个花色小背包,还没等我开口,姑娘先说了话“你好帅哥,能帮我放一下吗?”
姑娘嘴角边两个酒窝,脖子上的婴儿褶竟然有三道,脸上肉肉的但笑起来却有点海绵宝宝的影子,我笑了笑,“好!没问题。”
姑娘连声道谢,跨过D座先生的腿,艰难得挤进了最里面的F座,咣当一屁股坐下,整个一排座位都晃了一下。姑娘把花色小背包抱在胸前,长长的一口深呼吸,从包里找出了一根香蕉还有一盒鸭脖,吃的周围都是鸭脖子的味道。
168座的飞机,坐了155个人,行李架满满的不留一丝缝隙,最后一排的旅客一上来看到行李架都满了,索性直接把包放在了前排座椅脚下,有个扎小辫子的帅哥递给我一个杯子想要杯热水,我说“请稍等”,他说“谢谢”。
那个穿米色西装浅蓝色衬衣,暗红色领带的先生一上来便看起了电子书,Kindle界面全是英文,那一页的单词我基本都不认识,英文原版小说,先生一言不发,国籍不明。
翼上出口一个外国女士五十岁的样子,一件黑色呢子大衣外边是顺下的咖啡色印花围巾,放行李的时候无意间瞄到女士的手,深深的皱纹还带着暗斑,指甲边缘是突出的肉刺一根又一根,那一瞬间竟然让我想起了我母亲,女士投来一个目光,我微笑点点头。
关上所有的行李架,右肩一阵刺痛袭来,腰痛开始蔓延,职业病老朋友又来了。
“你好,可以给我拿瓶矿泉水吗?”
穿粉红色衬衣的一位先生投来歉意的目光,似乎这瓶矿泉水对他来说是一种难以启齿。
关门,滑梯预位,然后又是等待,距离正点起飞的时刻早已过去三个小时,飞机推出挂车的那一声响却迟迟没有听到。
客舱里好安静,穿西装的几个男人在默默看书看报,戴鸭舌帽的小伙子戴着大耳机默默看着Ipad里的美剧,打扮精致的姑娘在默默翻看手机刷着微博。偶尔传来轻声的笑,客舱公共视频里播放着《欢乐喜剧人》,小岳岳贱贱的样子这个月我已经看过了几十遍。
一秒,一秒,又一秒,看看表,分针为什么走的那么慢,度秒如年,21岁的新乘务员隔着门帘冲着客舱发了几秒钟的呆,新交的男朋友今天晚上一定还会像往常一样来接她下班吧。
3.
有时候,喜欢一个城市并不是喜欢这城市本身,而是喜欢这城市里的人。
你喜欢走这个城市的街道,喜欢吃这个城市的街边小摊,喜欢逛这个城市的万达广场,喜欢喝这个城市的星巴克咖啡,喜欢看这个城市的高楼和地铁,喜欢看这个城市等地铁姑娘的背影。而实际上,你喜欢的不过是这个城市里有一群和你一样的人而已,他们也喜欢走这个城市的街道,喜欢吃这个城市的街边小摊,喜欢逛这个城市的万达广场,喜欢喝这个城市的星巴克咖啡,喜欢看这个城市的高柳和地铁,喜欢看这个城市正在等地铁的你。
你我都是路人,不论去哪,都是身在旅途。延误的路途上不止一个你,此刻或许这片厚厚的雷雨,阻挡了你回家的脚步,延误了你赴约的旅程,搁浅了你约会的心情,外边雷声阵阵雨声滴滴,在这个这个小小的飞机客舱里,不止一个你。
两千万人的黄浦江两岸,繁忙的虹桥机场,习惯性的航空管制,还有家常便饭式的大小雷雨,“延误”才是正常,“正点”便是惊喜,因为这里是上海。
所以,当飞机落地上海停到远机位,摆渡车迟迟未到的时候,你们依然沉默不语,戴着耳机听着音乐,刷着微博发着微信,调侃着朋友玩笑着自己。
所以,当返程的时候我们又遥遥无归期,你们没有生气没有埋怨,没有冷嘲热讽没有咆哮泄愤,你们只是默默看着表,问问我几点能走,然后又低头看着手机。
当我还是一个新乘务员的时候,第一次飞上海,同事跟我说飞上海的旅客你要当心,至于为什么自己上去感悟。所以第一次飞上海,雷雨,备降南京,在南京机场等待的五个小时里,有个带眼镜的二十多岁小伙指着空姐的脸破口大骂,有个戴墨镜的中年女士对空姐犯刁难不依不饶,有个四十多岁秃顶男士在乘务长广播的时候大吼着脏字骂“机长滚出来!”,还扬言要打开应急出口的门。
那一天,我依然记得有位上海的阿婆问我是哪里人,问我结婚没有,问我工作几年了、爸妈多少岁。有位住在上海的美国留学生着急赶车去绍兴,向我求助是否要终止航程直接从南京机场转道浙江。有六个戴头巾的阿拉伯人一直坐在最后一排闭目养神,看着前边的吵吵闹闹做个世外闲人。有好多个没有说过话的旅客在座位上默默看着我过来过去,汗湿透了衬衫紧贴在后背上,然后说让我停下来歇一歇。
转眼间,青岛往返上海虹桥已经飞过上百次,上海阿婆的声音依旧回荡在耳边,问我是哪里人,结婚没有,工作几年,爸妈多少岁。飞过的城市一个又一个,唯有上海的夜空看着最漂亮,虹桥机场的跑道灯最熟悉,每次落地前都能看到跑道外几公里处的那个万达广场的LED灯,这是一个发茶水咖啡最多发可乐雪碧最少的航线。
这就是精品航线,规定是只能精品组乘务员执飞。
有人说在上海迪士尼刚开业的那段日子,飞上海的航班爆满,一度怀疑上海和桂林一样变成了旅游热门城市,那时候,飞机上的橙汁发的一点都不剩,干干净净。下飞机时客场里垃圾满地,清洁队的大姐眉头紧锁没露出过笑容。
返程起飞时上海的雨依旧在下,隔壁停机位的波音777大客机还在装卸,几个四十多岁的货运大哥穿着雨衣在雨里来来往往,上吨重的拖车硬是用手拽到飞机底下,远处还并排停着十几个拖车,雨水落到拖车上的蒙皮上,溅起大大的水花。
几十米外两个机务小哥身上的反光背心十分显眼,二人并排站,其中一人两手展开高举一条红色带,另一人向着飞机挥手告别。
夜雨中,上海机务小哥没穿雨衣。
天空内饰的蓝色客舱灯光渐渐暗淡,加速,再加速。
轰鸣一过,上海再见。
毕竟,还会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