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曾想像过有一天你会在天地间赤身裸体地恣意行走。而且那时你的神志清醒,既没有醉酒,也没有服迷幻药,没有老年痴呆,更没有神经错乱。
你行走在天地间,不时用手背挥去脸颊和脖颈上的汗珠。那汗珠如雨后的蚯蚓漫不经心地爬行,湿漉又粘腻,让人心烦意乱。
有时你会气喘吁吁地停下来,一屁股跌坐在田埂上。你伸手摘下一片葵花叶,把它当做一把蒲扇用力地扇。尽管身上不着片缕,你却大汗淋漓,像一个被架在火上炙烤的大蒸笼。手上软塌塌的“蒲扇”被你摇得即将支离破碎。
你抬起头来,仰望天空。密密匝匝的葵花叶愚钝又霸道。因为没有风,它们呆若木鸡。天空从葵花叶的缝隙向里窥探。你看到一片片亮晶晶的碎玻璃,蓝得摇摇欲坠。你不得不低下头,收回目光。那碎裂的蓝是如此锋利,刺得你睁不开眼。
当然,我上面所说的“你”,是虚构的你。现实生活中的你,或许正在某座大厦的电脑前,吹着空调,品着咖啡,办着公。耳边传来同事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或许你的境遇稍差一些,被夹在拥挤的公交车上,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四肢。车上的空气浑浊得令你喘不上气来。你迫不及待想要逃离,却不得不忍耐,再忍耐……
可能你的情况会更糟一些,不幸沦为一名流动小商贩。在熙来攘往的闹市街头,你守着小推车,期盼着顾客的到来,望眼欲穿。你心神不宁地东张西望,时刻提防着城管的突然出现。
而这些“你”无论境况如何一塌糊涂,至少你是体面的,是衣着得体的。不像前文中的那个“你”,一丝不挂,却不知羞耻。
然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是,那个光着身子自在行走的“你”却,却是确有其人的。她就是如今炙手可热,大名鼎鼎的女作家李娟的母亲。
用了两天时间,我读完了李娟的《遥远的向日葵地》。合上书我好像被阿勒泰呼啸的风吹到了世界尽头的某个角落。满目亮晃晃的金黄,灿烂得那般飘渺。它像一块被人丢弃天边的绸缎,在寂寞中蔓延,渗入无边无际的孤独。在阴暗寂寥的底色上怒放的向日葵,传递着梵高热烈又孤独的气息。
在这片一望无垠,浩瀚如沙漠的向日葵地,只有李娟的母亲一个人。天空中骄阳喷吐着火舌,向大地倾泻着无边怒火。向日葵地里热气蒸腾,密不透风,暑热沉闷。
李娟的母亲在地里有条不紊地劳作着,汗如雨下。她干一阵活,脱一件衣服,再干一阵,再脱一件衣服,直到赤身裸体。世界如此寂静,寂静得就如天地间只有她一人。连鸟叫都如此的寂静,寂静如亘古的荒凉。
在这片百亩的向日葵地里,除了李娟的母亲,再没有第二个同类。陪伴她的只有一只兔子,在兔子面前是无需害羞的。更何况此时那只家兔不知正在何处逍遥。
密密麻麻的向日葵如厚重的帷幔,为李娟的妈妈营造了一个私密的舞台。一个与世隔绝,没有观众的舞台。在这个辽阔的舞台上,李娟的妈妈挥动着道具倾情表演。锄头,铁锨亦或是镰刀上下翻飞,虎虎生风。这表演激跃又孤独。
在远在天边那片无边无际的向日葵地里,生活着几个家庭若干人。他们似乎是这大地上最孤独的存在。就如那些长年累月,在荒原和深山里游牧的哈萨克,离群索居隐于自然。
孤独是他们的朋友,也是他们的敌人。当李娟的妈妈在无人的向日葵地挥汗如雨时,当卡西和斯马胡力在荒野中与牛羊为伴时,当李娟独自一人在白桦林中漫步时,他们以孤独为友,和平相处。
孤独也是个阴险的敌人,让李娟他们寂寞,无聊,无助甚至悲伤。所以哈萨克人会盛情款待任何一位踏进自家毡房的客人,无论熟悉还是陌生。也正因如此,李娟的妈妈在搬去遥远的向日葵地时,不是孤身一人。与他们同行的有家里的鸡鸭,两条狗和两只兔子。浩浩荡荡热闹又寂寥。
而李娟的孤独则是最深邃,最忧伤的。尽管她曾经长时间地与两个哈萨克家庭生活在一起,却从来没有真正融入过他们的生活。李娟和这两个家庭同吃同住同劳动。她只是他们游牧生活的见证者,记录者和体验者。李娟只是他们生活的参与者,而非一份子。她是他们生活的看客和过客。所以,无论身处空无一人的旷野中,还是陷于欢声笑语的人群中,李娟都是最孤独的那一个。
与家人在一起时,李娟是安然劳碌又快乐的。她曾经和外婆一起生活过很长时间,可是外婆最终还是永远离开了她们。李娟有时和母亲及叔叔生活在一起,但是许多时间她是独自生活的。
我想孤独于李娟而言,是如影随形的。然而,她也幸运的,因为有文字陪着她。她一定是快乐充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