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会回来的。
说这些话的时候,老人正拿着一把秃头的扫帚在清理祭台上的灰尘。牌位后的镜子下面有一堆积攒了很久的香灰,他犹疑了一下,这个巴掌大的地方他每天都会打扫,竟然还有没打扫到的地方。老人轻手轻脚地把牌位和镜子搬到一边,小心翼翼地把这些积灰扫到烟盒做的簸箕里,颤颤巍巍地走到外面的月台上把香灰倒掉,霎时间烟灰就像是一团轻雾一般随着春天的微风飘到了种满了栗子树的山坡上。
老人坐在月台上,点燃了一根香烟,出神地看着那片栗子树。那是常小六家的树地,树苗原本是种在一片沿着山沟垒砌的梯田上,如今梯田边上的石墙已经倒塌,大小的石块散落到下面的田垄上,堆砌成一片坑洼的斜坡。杂草和新冒出的树苗从石头的缝隙中钻了出来,到了夏天就会把那些石块完全掩埋起来。他曾经坐在对面的山梁上打趣常小六,村子里那么多的栗子树,每年秋天结了那么多的栗子都没有人来摘,干嘛还要自己再去种。常小六看着他傻呵呵地笑着,把䦆头杵在地上,不紧不慢地说,那都是别人家种的树,不是自己的,将来主家回来了,要收他们的栗子,到时候想吃,还得自己种。
老人冲着常小六说,他们都在城市里住楼房哩,吃喝都是现成的,谁还会回来受这份罪。常小六把䦆头丢在一边,坐在水桶上,一边捻着旱烟一边说道,你没见那回三蛋回来,他们家那小孙子一下了车看见咱着山沟沟,可不知道有多高兴呢。城里头啥也方便,就是环境不好,不如自家住的舒坦。三蛋也说了,等孙子不用他管了,他还是得回来,毛小和爱民也要回来,其他人估计也得回来。
老人笑着说,我看这没准,都成了城里人了,老家都住不惯。常小六抽了一口旱烟,悠悠地说道,他们会回来的。
他们会回来的。
老人抽了一口烟,看着村外的大路,又说了一遍这句话,心想着再去找常小六说说话,但是终究没有迈开腿,愣是在月台上又坐了半天。到了傍晚的时候,天上的云霞变得五彩斑斓,就像是秋天果实熟透时的山坡,漫山遍野都是鲜嫩的果实和发红发黄的树叶,特别的好看。
他经常会上到山上的果树林里去转悠,走累了,就随便的摘几个果子,坐在树荫底下吃上一会儿。有时会有松鼠和兔子躲在他不远的地方偷偷地吃东西,露出的那两颗门牙就和开动了的缝纫机飞速上下针头一样,动的飞快。它们几乎都不会注意到坐在树下的这个老人,也许吃到一半的时候偶然看见了他,就停下来,警觉地四下张望一圈,察觉到没什么事以后便继续用那飞快的门牙吃东西。
老人在山上待半晌,到晌午的时候就随便摘一些果子背回家里。五六月熟的桃子杏子很容易就坏掉了,到了那个时候他干脆把饭都省掉了,把这些桃儿杏儿蒸了煮了每天吃,吃到肚子都受不了了。可是看着那么多的果子,又不想浪费掉,于是想办法把它们去掉核儿,晾干做成水果干又或者是水果罐头留到以后慢慢享用。秋天的苹果、梨和李子,还有冬天的柿子,也是如法炮制,有些不容易坏的他会封在瓮里保鲜。山上还有许多栗子和核桃,他也会捡一些带回来,晒干了堆在旁边的那个屋子里。到了冬天满屋子都是各种水果和干果,他会有吃不完的东西。
山上可以吃的东西太多了,以至于连松鼠和兔子都吃不完。大多数都掉在地上烂掉,种子进入到泥土中发出芽来,过不了几年便又是许多的果树,结了更多的果子。若要是再回去几年,那掉在地上的果子大概会让他很心疼。可是现在看来,果子只会越来越多,他倒是希望能多一些兔子和松鼠,好不要把这些东西都浪费掉,以至于没有这些野物的陪伴,他的心情会很不好。
板牙有的时候会寻着味来找他,那是一只说不出什么品类的狗,长的很难看,但是很健壮,三蛋回来的时候把他留下了。三蛋家里养了一只据说很名贵的狗,花了好几万买来的,但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别的狗欺负了,然后就生下了这只杂种的板牙。常小六不喜欢狗,一个大老爷们见了狗比见了狼还要害怕,也经常被老人取笑。但是老人也实在没有可以聊天的人了,只好遂了常小六的心愿,两个人上山放羊的时候就让板牙自己出去玩。
老人和兔子松鼠会餐的时候,板牙会经常把这和谐的场面搞坏,然后那个刚才还在和老人面对面吃东西的贵客很快就会被板牙咬着脖子抓回来,变成了餐桌上的一道菜。这些年来,他一直和板牙相依为命,没事的时候,他们两个就各干各的,到了晚上或者吃饭的时候,就面对面地坐着,睡觉都在一条炕上。
别看它一句话都不说,心里可聪明的很。当老人想起以前的事情的时候,它就会端坐在老人的面前,不声不响地听着老人叙旧。老人问到什么的时候,它也会点点头,好像都听了进去。老人觉得,或许板牙就是玉皇大帝给他派来的伴儿,搞不好哪天就要上天去向玉皇大帝汇报去了,所以得顺着它点,好让它不要去说坏话。如果哪天自己先走了……
老人迟疑了半天,似乎想不下去了,这才忽然回过神来,好像已经大半天没有见到板牙了。他站起身来,四下里扫了一圈,也没看到板牙的踪影。这孩子,老人笑了一声,缓步地沿着石头砌成的台阶走了下来。到了大路上,一边走一边喊着板牙的名字,一直走到了家门口,可是板牙还是没有出现。两只被拴在院墙外山坡上的羊正没精打采地打着盹,老人在大门口张望了半天,板牙还没有回来。老人也不管了,把羊牵回到院子里来,只管做饭去了。
天渐渐地黑了,柴火在灶火里烧的啪啪作响,老人紧盯着锅里泛出的水花,心里颇有些闷闷不乐。板牙从来都没有这么晚回来过,也不知道是不是遇到相好的不愿意回来了。一想到自己养了多年的狗去了别人家,老人的心里就很不是滋味,几次想出去找找,终究还是被漆黑的夜色给挡了回来。或许它是迷了路,可是也不应该呀,板牙一向很认路的。曾经有一次他被雨水困在山里,到黑夜都没有回家,还是板牙冒着雨把他领回来的。
该不会是偷偷地去找玉皇大帝告状了吧。想到这里老人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又没做什么缺德事,还不至于。可是猛然间他又觉得不安,这次也不由分说,提了手电就出了大门,径直上了大路。村子里漆黑一片,山崖上的怨鸟的夜啼声直叫人头皮发紧。老人从来没有这么害怕过,在这条沟里活了大半辈子,哪样东西没见过,这么大年纪了,还没有什么能让他担惊受怕的。可是老人明明在不自觉的发抖,到底在怕什么,鬼知道。以前他小的时候也有过害怕,害怕狼,害怕蛇,也害怕黑乎乎的树精和悄无声息的野鬼。
小的时候他跟着大人到羊圈垴守夜,狼会在睡梦中从他们身上踩过去偷羊吃,他亲耳听见过狼叫声的凄厉,也见识过狼捕捉猎物的凶残。但是见得多了,便也不再怕了。因为狼很少会到人聚居的地方来,即便是来了,也只会偷一头猪或者一只羊,很少会伤人。他们听到铁铃铛的声音就会害怕,看见火把灯笼就会缩脖子逃跑。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一只狼就在村里的大路上跟在光屁股的臭小身后,臭小还伸手去揪狼的耳朵,把看见的大人都吓坏了,一群人提着榔头铲子把它追到了尖草坪去了。
最多的时候,他见过九头狼一起出现在村子里,大概是饿极了,要到村里找吃的。当时他就站在这个山神庙的位置,看见那九头狼就在二妮的院子里搜寻,为首的那一只,正把一只前蹄搭在二妮的门框上,探着头朝着屋里张望。他抬起头来擦汗的时候以为那是几只狗,本来没有在意,可是想着那些狗的样子总觉得有些生疏,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便不紧不慢地跟身边的二和说了,二和抬头看了一眼就知道那是狼,他们开始大叫,那只为首的狼前蹄依旧在门框上搭着,只是把头转了过来,眼镜里满是惊异的目光。人们听到他们的呼号之后都跑向二妮的院子,那些狼听到了脚步声,从低矮的院墙上翻了出去,顺着山坡下的梯田纵横跳跃,不一刻就消失到了山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