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初不相识,最终不相见

风生水起的一场爱恋,纠结了多少陌上红尘的往事,遗失的曾经却无法知道这一生要哭多少回,才能不流泪,这一生要流多少泪,才能不心碎?

他透过虚空幻境看着人间十月里的豫州城,好像还是那年薄雪初降遇上她的那年。


  1

  四海有八荒,九州多动荡。泱泱华夏四方割据,北有燕国,南有梁国,西有晋国,东有魏国,四国位居四方,各自虎视眈眈。

  时间流逝,光阴几番,四方割据势力隐有改变。燕国地处北方,儿郎个个骁勇,却苦于北方气候恶劣,渐渐有了不安现状之势。

  魏国天启元年七月初八燕王秘密传信魏王,意欲与魏国联手灭了梁国,魏王深谙唇亡齿寒的道理,写信回绝燕王。

  就在同日魏国御林统领言靖的夫人诞下麟儿,这本不算得什么稀奇事,但奇就奇在这位小公子却是携笔降生的,那是一支笔身漆黑,笔头处似朱砂般暗红色的笔。

  言靖是武将出身,虽未读过很多书,但也听过很多传闻,有携玉降生的,也有出生时天象异变的,但无一例外他们最后大都长成了聪慧异常、天赋异禀的人,他想或许他的孩子也是这样的人吧。

  豫州城位于魏国京都,在这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地方,流言传播的速度也是异常地快。

  翌日,御林统领小公子携笔降生的消息已传遍大街小巷,有妇人拍着胸脯一阵心惊惧怕的,有文人酒后挥扇畅谈今古轶事,继而连连称奇的。

  但随着时日渐长,不过是街头巷尾茶余饭后的一时谈资,平凡百姓大都日子过得无味,不过是需要一个新鲜事来调剂平淡无味的生活。这谈资也会很快随着时日的流逝失去新鲜劲,继而被新的谈资而取代。

  言靖中年得子,自是喜不自胜,这番为了孩子的名字也是费尽心思。他暗自揣摩,携笔降生那寓意着这孩子将来是个握笔的,想他半身戎马,刀剑无情,做个读书习字的文人,考个功名,得个一官半职,安稳一生,他越想越是喜从心来,旋即灵光一闪,给孩子取名墨,言墨,希冀他将来舞文弄墨。

  言墨长到周岁时他的母亲因生他时落下了病根随着病情恶化终于撒手人寰。言靖悲痛安葬妻子后开始了独自抚育幼儿的重担。

  言墨一岁时,言靖去了城郊玄机观请了道法精深的玄冥子为言墨算了一卦。玄冥子眸光深沉地看着小言墨,直看得言靖心头一阵不安。良久玄冥子捻须一笑道了八字:“生来喜乐,去后荣光。”此后便凝神闭目,再是无话。

  言靖一听狂喜,连连道谢回了家中。很快这八字箴言便在市井传开,人人称赞道:“这言大人家的公子将来必定会是个了不得的人物。”

  言墨也当真没有辜负这番称赞。他长到三岁时,言靖为他请了老师,不过七八日一本《诗经》他已能背诵,老师连连称赞,他教过无数弟子却从来没有遇到这般聪敏的学生。

  言墨在读书时的聪颖用在玩乐上也豪不逊色,下河摸鱼,上树掏鸟窝他无师自通般一看便会。言靖身为御林统领每日事务繁忙,还要一边腾出空档照顾言墨,便有些力不从心,对于言墨的教管也多有疏漏。

  言墨如是长到十岁,天资聪颖、过目不忘的本领让他在学习东西时比常人更快。言靖为此很是满意,只盼着言墨及冠后,考得功名,然后再寻得一个贤良淑德的女子成家,一家人和乐美满。可奈何他的希望注定难以实现。

  2

  等言墨长到十二三岁的年纪时,已不再上树掏鸟窝下河摸鱼了。某日他突然灵光一闪,醒悟过来自己已经长大,再干那些未免太过小孩子气,他要干些男人该干的事了。

  言墨去了赌坊。赌博是个很有意思的玩乐,陈于众目睽睽下却总无人谙其精髓,就像隔纱的美人,给人一种好奇之感,引人产生想要一窥其貌的心理,言墨玩了几次便深深喜欢上了。

  只是这样不加节制地频繁出入赌坊,终于在一日,正当他与好兄弟于舟,玩得不亦乐乎之时,被言靖抓了个正着。言墨在父亲面前苦心经营多年的乖巧懂事形象顷刻覆灭,令言靖很是痛心疾首。

  结果可想而知。言墨被罚闭门思过,不知天高地厚的言小公子谁都不怕,却偏偏有些怕他的父亲。

  这番变故发生的令言靖措手不及,他几乎不敢相信,他印象中聪敏好学,乖巧懂事的好儿子,会变成这般的纨绔样子。他想起从前每每他一身疲累归家,可只要一见到言墨他就什么累都没有了。

  可如今呢?这个沉溺赌坊的少年还是他一向骄傲的儿子吗?他隐隐觉得,事情已经不再朝着他预想的方向走了。

  自被言靖抓个正着后,言墨心有戚戚,在家呆了数日。

  如此又过数月,时节已臻至年关,言靖忙得不可开交,对于言墨早已是无暇顾及。

  言墨没了父亲监管如鸟归林,他是个跳脱好动的性子,早已耐不住在家的那些日子,忍不住又出了门。

  一得空出了门,他便去找他时常玩在一起的好兄弟于舟。

  于舟是豫州城内太常寺卿家的小公子,言墨与他年岁相当,甫一相见,趣味相投,一时相见恨晚,引为知己,于是二人便开始了一起混迹豫州城的街头巷尾的日子。

  3

  冬日的豫州城有些肃冷的难受,风是凛冽干冷的,像是下雪的前奏。

  言墨好不容易溜出了家门,在与于舟约好的地方等他,天寒地冻,苦等许久却也不见于舟来,冷风萧瑟里他已冻得鼻涕直流时,于舟才姗姗来迟。

  言墨猛吸鼻子,正要骂他两句,却见自于舟的身后走出来一个身穿粉红色夹袄的小姑娘,年纪约莫八九岁的样子,脸上挂着甜甜的笑,衬得肉乎乎的脸很是可爱。

  言墨呆愣片刻,继而一边朝着小丫头笑,一边对着于舟瞪眼,大有责难之意。

  于舟期期艾艾地开了口:“这是我妹妹于归。”

  言墨向小姑娘道:“我叫言墨。”

  说完便将于舟一把拽离很远,小声开口道:“我们昨日不是说好今日去花楼见识见识,你将你妹妹带来却是何意?”

  于舟语气里满是无奈,“我也不想啊,可是这丫头今日也不知怎的非要缠着要我带她出来玩,我也是没有办法啊。”

  言墨回头看了眼不远处的于归仍挂着笑好奇地看着他俩。

  “那你说现在怎么办,花楼赌坊自然不能带着她了。”

  两人相视良久,无奈叹息一声。

  行人稀少的豫州城里,三人因一时想不出去处,只得在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一阵一阵的冷风嗖嗖地刮来,言墨在心底里将于归一遍又一遍地埋怨着:“要不是这小丫头,本公子此刻只怕在那温柔乡里玩得不知多畅快,如何会在这大街上吹冷风。”

  三人冻得瑟瑟发抖之际,终于找到了一个好去处,是一家名叫苍意楼的茶馆。品茶对于言墨与于舟二人来说无趣是无趣了些,但好歹是个暖和的好地方,三人毫不犹疑地进去。

  街上凛冽寒风,茶馆内却暖意融融,三人落座,店小二殷勤上了点心茶水。言墨与于舟正索然无味地喝了口茶,却见馆内正堂上走来一青衫公子。随着他的出现,茶馆内一阵欢呼,青衫公子泰然受之,待众人安静下来,他便开了口,声音悠长,讲的是早年的一段皇家密史。

  “武帝一生杀伐,晚年在弥留之际将帝位传给了年仅八岁的幼子,却密杀幼帝生母,为防外戚之患……”

  言墨知道他说的是魏昭帝的故事,他在史书上也读过,是段冗长无味的宫廷密史,他读时觉得乏味只粗粗看过一遍,不料今日经这青衫公子之口,那烦躁无味的史书,变得有几分意思。

  茶馆里一声声叫好,杯中的茶也续了又续,渐渐失去了初时的清香,随着堂上青衫公子尾音一落,场上爆发出阵阵叫好声。青衫公子却仪态从容慢慢出了大堂,只留众人还由自沉浸在那段讳莫的往事中。

  眼见映在窗牗上的光线昏昏暗暗,三人才付了茶钱出了茶馆,朔风一吹,遍体的寒意。

  小于归安静地跟在两人身后,蹙起眉头,似在思索些什么,良久终于忍不住开口追问于舟:“哥哥,你说武帝不是喜欢丽夫人的吗?又为何要赐死她?梁禄也是喜欢着许姐姐的又为何将她送走?还有……”

  于舟被小于归连珠炮似的追问下叫苦不迭,他精于各种玩乐,却偏偏无心诗书,被追问得急了便只得将言墨推到了于归跟前。

  刚刚在暖意融融的茶馆里呆得久了,如今一出来受了寒风,一冷一热下,小于归的脸红扑扑的,很是可爱。

  现下她就仰着红扑扑的脸蛋,睁着乌溜溜的双眼,眨也不眨地看着言墨。

  言墨本来没有什么耐心理这聒噪的小丫头,如今被她这样认真地看着,四肢百骸突然涌上一股暖流,直直蔓延至心口,那是一种奇怪又微妙的感觉。

  “武帝虽喜丽夫人,但为了昭帝日后在朝政上不受她束缚,所以才狠心杀之,梁禄在佳人与江山中选了江山……”

  言墨还没讲完,却见小于归突然瘪了嘴,大大的眼里似有泪,将落未落,他不由住了口,想笑又不敢笑。

  昏黄的豫州城里慢慢有飘雪落下,薄薄地在地上铺开一层,像极了深秋里的一场严霜。言墨与于舟在行至正阳大街处因归家的方向不同便分道扬镳了。

  冷冬的傍晚里,街角寥寥无几的小摊贩也在降雪时收拾东西朝家走去,朝着一室暖意中走去,那可能是个十分破败的地方,却有着贤惠妻子做好可口饭菜与孝顺懂事的孩儿正殷殷等着他归家。

  言墨的心里突然豁开了一道口子,阴冷的风肆虐进去。

  他孤寂清冷的背影落在去而复返的人眼里,那一刻于归心底生起了想要与他站在一起的念头,不是一时一刻,是一辈子。

  言府的大门口左右挂着两盏红色的灯笼,夜色已来临,烛火透过灯笼将一片赤红映进雪地,他上了台阶,拂去身上落下的积雪,进了屋。

  言靖此刻正忙于京城巡视,还没回府,诺大的府邸有种说不出的萧索。他坐在桌前,案上《诗经·汉广》孤零零地躺在哪里,如同此刻的他一样。

  4

  小于归因为那日出门受了风寒,在家休养了小半月才渐好,病好后便被父亲勒令不得外出,于舟摆脱了小黏人精,每日与言墨玩得颇为畅快。

  时间很快便到除夕,豫州城里满是喜气,街上一群群小孩子凑在一团玩得很是快乐,嬉笑声穿过街巷,穿进每个孤独的缝隙。

  言墨的除夕夜同以往一样,陪着父亲吃过年夜饭,便坐在一起守岁,往年父亲会照例问他些读书情况,只是今年有些例外,父亲没再问他,只是闲闲地坐着品茶。他待得有些无趣,便去了院中,听着孩童声声嬉笑穿进耳中,不由一笑。

  他脑子里突然想这么无聊的时刻里也不知于舟在干什么。这样想着,便出了府门。

  府门前的绰约灯火中却映出两个人影来,随着他的渐渐走近,呈现出模糊的两个轮廓,是于舟和于归。

  “喂,你傻愣着干什么。”于舟没好气地朝他喊了一声。

  言墨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脚步欢快地下了台阶,“除夕夜不好好待在府中,跑我这里来做什么。”

  “是哥哥觉得无聊,想要来找言墨哥哥你。”于归声音清脆地答道。

  于舟辩驳:“明明是……”

  后面的话便在小丫头的眼神注视中戛然而止。

  言墨没有注意到两兄妹的细微神情,粗枝大叶的上前揽过于舟肩膀:“好兄弟,讲义气,知道我这除夕夜过得无聊便来相陪。”

  忽而又向于归探出头来,“小丫头好久不见长高了啊。”

  于归有些不服气道:“才不是小丫头,年后我就十一了。”

  言墨伸手揉了揉她额前的碎发,“好好好,小于归是大姑娘了。”

  于归这才露出满意的甜甜笑容来。

  新年伊始言靖就为言墨定下了一门亲事。这是他冥思苦想数月才做出的决定,言墨随着年岁见长,性子已愈发顽皮,他思虑许久觉得,让男子迅速成长的法子便是让他成家。言靖为他定的是门户相当的京都太常寺卿家的小女儿,好巧不巧,那人便是于归。

  于大人是言靖官场同僚,为人谦和,学识渊博,言靖想他的女儿自然也是不差的。心里一合计,便在一日携了重礼上门拜访,二人一拍即合,这门亲事居然就这般顺利地定下了。

  言墨听到这个消息后,这件事已是板上钉钉,毫无转寰余地了。他本来自由散漫惯了,这突然的亲事让他难以接受,那个跟在自己身后的小丫头以后就是自己的小媳妇了,他不能相信。虽说距离于归及笄、他们举行大婚还有四年,但他心里是十分拒绝的。

  他对这桩婚事抵触极了,却不能向言靖提出反对意见,更为要命的是自那以后,于归时常跟在于舟后头来找他,这让他很是头疼。

  他开始变得暴戾,时常莫名向于归发脾气。

  但其实他的这些举动委实没有道理,言靖一门心思想要为他寻一门亲,就算没有于归也自然是有旁的人,或许他讨厌的本身就是无形中束缚住自己的东西,那种让他想要摆脱却又无力改变的感觉。

  在这件事上言墨头次表现得极其没风度,然而于归却丝毫不见生气。

  言墨对此很是不解,按理说他的态度已经不能再明确了,于归却好似看不见般,一副笑嘻嘻的模样。久而久之,言墨也被磨得没了脾气。

  但作为旁观者的于舟却有些看不下去,私底下找言墨谈话。

  “你好歹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这么过分。”

  “我既不喜欢她就不该耽误她。她是个聪明姑娘迟早会明白的。”

  言小公子开始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在他的层层分析之下,于舟竟也不由觉得他说得有几分道理。

  末了说了句:“她是你妹妹,所以你也不想她过得不幸福吧。”

  “当然……”

  于舟摇了一半的头连带说了一半的话停住,竟也认真地考虑起来他说的话。

  言墨这个人虽好玩乐,人却不坏,是个值得结交的挚友。但要说到让于归嫁给他,于舟心里是反对的。他虽平日里不着调,但对自己的妹妹那是好得没话说。于舟觉得言墨这个人像团雾,总让人看不透,于归那傻丫头,如何会抓得住雾一样的言墨呢?这样的人他自然不放心将妹妹交给他。

  于是乎,某日风和日丽,于舟踏步走进了于归的院中,做起了自家妹子的思想工作。石凳上他家妹子正在认真地绣着一只香囊。

  “哟,妹妹长大了,知道哥哥我腰间缺一件挂饰,特意为我绣了个香囊。”

  他笑意盈盈上前打量,“只是这样子也太丑了些吧。”

  得到的自然是于归的一记白眼,“哥哥想要香囊自然有许多闺阁小姐愿意奉上,我这粗鄙的针脚哥哥如何能看得上。”

  于舟有些明了她这是绣给谁的,没有再问。

  他开始讲他从前与言墨赌博斗鸡的荒唐事,事无巨细,任何人听了都会骂上一句:纨绔子弟。但于舟讲得口干舌燥,于归也没有任何反应,依旧认真地绣手里的香囊。

  于舟终于忍不住劝道:“我说了这么多,你难道还不明白吗?言墨不是你值得托付一生的良人。”

  于归这才抬起头,眼里闪着光,回答得无比认真:“我认识的言墨不是那样的,所以,值不值得只有我自己知道。”

  于舟怔怔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他说的这些她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心里去。他的心底升腾起一种浓浓的挫败感,就好比你告诉一个人这个地方有坑不能走,可你一回头发现他正一脚踩了上去,而你全程目睹这场惨剧。

  局外人的于舟对言于两家的这门婚事那叫一个操碎了心,每日周旋于言墨与于归之间,只盼哪日这门婚事告吹。但当事人却是相当地淡定。

  言墨虽心底抵触这门婚事但与于归好言相劝后未见成效也放弃了挣扎,反正都是要娶妻的,父母之命不可违,娶谁不是娶,那还不如娶个知根知底的。

  于归则是满心期待,对于言墨每日那别扭的为难她也并不放在心里,她懂他是怎样的人,或许这个世上没人比她更懂他,正因为懂得,所以他所有的为难在她眼底也变成了可爱的样子。

  两个当事人对这门婚事都不反对,于舟也渐渐没了折腾的力气。

  5

  时光温吞,转眼却也是数个春夏秋冬。

  天启十九年,言墨十九岁,于归十五岁。顽皮好动的少年已长成身姿颀长的男子。穿桃粉色褂子的小姑娘也变成了妍丽的少女。

  言墨与于归的婚礼定在了四月的春日里,繁花满枝头时,她嫁给了她想嫁的人。这场婚事言墨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反抗不了,似乎也不想反抗。

  夜已渐深,院中暖风拂过,隐隐的花香夹杂酒气,月儿也圆,真是个花好月圆,好到再好不过的日子。

  言墨颤颤巍巍地进了溢满喜色的房里,醉眼朦胧掀开的盖头下,是一张满面娇羞的脸。他咧嘴一笑,就此一头栽进柔和的锦衾里。

  他们的婚后生活过得平淡如水,从前两个太过熟稔的人,可以嬉笑怒骂,如今做了夫妻倒也有了些夫妻间相敬如宾的意思。

  言靖很是欣慰,言墨自打娶亲以来,果真收敛许多,性子也教从前沉稳。如今这样家合美满的日子,他很是满意。言墨是否考取功名,他也不强求,儿孙和乐比什么都重要。

  冷冬来得悄无声息,今年豫州城的雪下得较以往要早上许多,也在一夜间催开了含苞待放的梅花。

  于归有些耐不住被困在屋里,心痒地想要出去,这么多年她还是没有改变这份可爱的性子。

  言墨正在书房读书,于归突然蹭到他身边,身上还带着些外面的寒气,言墨眉头皱了皱,未待说什么,于归倒是先开了口,语气中带着些讨好:“你近几日一直读书,不觉得闷得慌?”

  言墨心下想这小丫头不知又在盘算什么,他放下手里的书,唇角一扬,凑近她。

  于归见他这个样子,以为有戏,眼里闪起了亮晶晶的光。

  “我听说外边的梅花开得正好,你想不想去看看?”

  言墨心里觉得好笑,恐怕是她想看吧,他瞥了一眼外面的天色,顺势将身子向椅后靠了过去,颇为享受这个姿势地闭了眼,嘴里轻轻吐出了两个字:“不想!”

  于归明白是被他戏耍了,满眸的希冀化为生气,狠狠瞪了他一眼,跺脚离去。

  丫鬟是在吃午饭时才发现于归不见了,她从书房离开后就回了屋,吩咐下人不许任何人打扰,说是昨夜未休息好。等到晌午时分,左右叫唤房内无人答应,丫鬟有些担心,打开房门才发现屋内空无一人。

  言墨有些慌了,他以为那丫头只是一时兴致,被他拒绝她就会安分,却不料她的胆子是越来越大。

  言墨找到于归已是在两个时辰以后,近郊的梅林里,身穿桃粉色袄子的小姑娘在林中上蹿下跳,看着言墨本来憋着的闷气变成了涌到嗓子眼的担心。

  她的一只脚踩着一枝枝丫另一只呈现悬空状,眼睛注视的和指尖努力够着的是一枝开得极好的红梅。

  他的忧心已臻极致,便克制不住。

  “于归!”

  他匆匆赶上前去,却还是改变不了她摔进在雪地里的命运。因为他的突然出声,她被惊到,脚下一滑便跌进了雪地里。

  他拧眉瞪着,生气于她的顽皮。却只见她嘴里小声念叨着两字:“还好、还好……”言墨往她怀里一看,只见一枝开得正好的梅花正躺在她的怀里,她却咧着嘴傻笑。

  言墨生气放开了扶住她的手,起身往回走。不料脚下未走几步,就听身后传来一声痛呼声。

  言墨回头,只见于归正歪歪扭扭地用一只脚站着。见言墨回头看她,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脚好像崴了。”

  言墨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道了句:“活该!”

  嘴上这样说着,却走近于归,在她身前蹲下,板着脸,蛮横地将她一把拽上了背。

  少年人的脊背还不甚宽广,却出奇地坚实,她的心里泛起浓密的喜。

  雪已到脚踝处,言墨走得很艰难,却始终没有将于归放下。她比同龄的姑娘生得娇小一些,却没有她们那么纤细的身姿,背起来也费些力气,走了没一会额角就出了细细密密的汗,趴在他背上不安分的于归突然就安静下来。

  她从侧面看去,言墨的脸上透着一种认真、坚毅,她的心里突然一暖,那个她喜欢的少年好像长大了。

  她举过袖子轻轻为他拭去额角汗珠,言墨的脚步顿了顿,而后继续前行。

  小姑娘的动作轻轻柔柔的,像一朵初开的花在他心里微微地颤。

  他想这是他的小丫头啊,他的心底里突然涌出一个念头,他是愿意就这样一直背着她走下去的,不知来路,没有尽头,只有他们两人,可是他知道这个未来不会远了。

  于归回去后将采来的红梅着丫鬟分瓶插好,花枝开得最好那瓶放在了书房。豫州城里的雪一下起来也没有要停的趋势,言墨无事总呆在书房,隐隐的沁香中他一抬头便能看见角落里的那瓶梅花,他嘴角有了笑意,仿佛自花中又看见了那日梅林里她灵动的身影。

  荒唐度了十几载春秋的言小公子自婚后便过起了清闲自在的日子,品茶、读书,也陪于归赏花看景,日子过得还算有滋有味。

  一日于舟上门,见言墨正在院子里的榻上小憩,彼时天色晴朗,大好时光用来睡觉岂不可惜。于舟左右环顾,见四下无人,心里惦念着有好几日没去赌上一把,有些痒痒,便撺掇着言墨。

  “我听说城里新开了一家赌坊,去玩一把怎样?”

  言墨享受着微醺的阳光,昏昏欲睡之际说了句:“于舟,你也该娶亲了。”

  吓得于舟噤了声,连忙一溜烟跑出了门,这大好光阴花花世界,他可不愿就此被个女人拴住。

  这应当是言墨与于归一生最快乐平静的日子了,只羡鸳鸯不羡仙,也不过如此。

  无论是十一二岁的于归还是如今十六岁的于归在言墨眼里依旧还是记忆中那个小丫头的样子。她央他陪她去苍意楼听书,当年的那青衣书生如今还在。于归极喜欢听,场场不落。那书说得依旧好,于归每每听到动情处会忍不住落泪,欢乐处会开怀,他看得心里既心疼又好笑。

  言墨与于归在一日日中感情越加深厚,这也让言靖觉得这个门亲事成得好。

  6

  安定繁华的豫州城在天启二十一年里却迎来了动荡不安的一年。

  燕国联合晋国攻打魏国,大军已到魏国边境。早在十年前,燕国与晋国联手灭了梁国的那天,魏王便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如今这天终于是来了。

  魏国如今局面是孤立无援,魏王心有惧怕,但魏国大好河山岂肯拱手让人,当即立马集结将领奔赴边境。言靖走的那天,言墨目送父亲远去,天空阴沉沉的压抑沉闷,他的心也闷得难受起来。

  言靖这一仗打了很久,传到朝廷上的也多是战败了的消息,偶有捷报也是用伤亡惨重的代价换来的。

  外面战事吃紧,言府内却有不好消息传出,于归在某日身体突然急转直下虚弱得厉害,寻医无数,却都只得了一个答案:“怕是时日无多。”

  言墨听后猩红着眼,将他们一个个赶出了府门。言府也在那日变得阴沉起来。言墨从那日起开始变得像个男人了,管理府物,消除了父亲在战场打仗的忧患,照顾于归,体贴细致从不假手他人。

  于归昏睡的时日越来越长,有时大半天都在睡觉,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言墨的心也在她一日日昏睡中凉了下去,他知道于归会越来越嗜睡,直到某天不再醒来,他从未想过原来这一天来得这样快,老天还真是残忍。

  于归也似知道自己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总是极力克制自己的睡意,她想要与他多相处些时日,那怕一刻,她也要将他的眉眼牢牢记进心里。

  她是个坚强的姑娘,尽管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却从来没有哭过,她总是笑着,笑着听言墨给他讲今日的天气,讲院外的那些花又开了,苍意楼的说书先生又讲了新的书……

  于归在他的温语中又沉沉睡去,他没有停下,絮絮叨叨地讲:“今日我去买了你一直念叨着要的胭脂,你快看看喜不喜欢。”

  于归陷入绵长的昏睡中,呼吸微弱。

  “那我给你涂上可好?”

  他打开盒盖,捻了些绯色胭脂,慢慢涂抹在于归苍白的脸颊上,不甚熟练的动作中双手微微发抖,一圈一圈的胭脂慢慢晕开中,他终于忍不住落了泪。

  原来我与你的缘分就到这里了,我的小丫头。

  于归再次醒来时,精神却较以往好上许多。她拉着言墨的手,嘴角微微泛起笑,却苍白得如同一枝将要凋零的花。

  “把我忘了吧,去找一个你喜欢的姑娘,好好活下去。”

  言墨也笑,“好!”

  两人就这样互相看着笑着,渐渐泪流满面。

  于归最后一次陷入昏睡中,言墨将自己与于归关在房里,整整一天一夜,没让任何人进来。

  第二日晨光熹微,他推门出来,眼底透着颓败、悲伤、绝望,满身狼狈地走了出来。

  他出了言府大门,穿过正阳大街,路过苍意楼,直直走出了豫州城外。他走得极快,不时有脚下砾石硌着脚掌,肩头与相对而来的人碰撞,但他不敢停下来,仿佛身后有什么追着他,一旦停下便再难迈步。

  豫州城外写着“一世长安”四个大字,他回头看了一眼,露出一抹笑来,为保所爱之人一世长安,那么所有的一切都值了,只是此后,热闹繁华的豫州城再不会有一个叫言墨的人。

  远处的袅袅青山似传来一阵歌声: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

  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尾声

  于归醒了,但言墨自那日起便不见了,与他消失的还有随他一同降世的那只笔。

  于归几乎要将豫州城找了个边,但他就像消失了般无影无踪。有人说曾亲眼看见言小公子从豫州城外的山崖上跳了下去,又有人说他是在城外的玄机观出了家拜了玄冥子为师,那人说他曾在千里之外的岳来山看到过两人的身影。

  流言纷纷扬扬在豫州城内传开,只是无论何种版本,结果却都是他不会再回来了。他的离去如同他的到来般在豫州城内掀起一阵破浪,而后又被新的浪潮翻盖下去。

  言靖在一个月后从战场上回来了,这场仗魏国伤亡惨重,但好在魏国大概几年之内是可以安定无虞了。这事说来大概是老天眷顾吧。

  起初燕国与晋国势如破竹,魏国几座城池皆被攻陷,眼见燕晋大军就要攻破魏军最后防线,直朝豫州城来时,燕晋两国发生了内讧,有消息传出说是燕国狼子野心,意欲将魏国吞并然后再攻打晋国,一统华夏。

  这消息被晋国探子探听,晋王当即怒了,转头攻打燕国,两国势均力敌,当即打得两败俱伤,魏国暂逃了灭国之祸。

  言靖从战场归来后却在一夜之间迅速衰老下去,言墨的消失对他来说始终是个打击。然而于归却始终不信言墨会离她而去,她要在言府等着他,他一日不回她等他一日,他一辈子不回她便等他一辈子。

  可是,言小公子是再也回不来了,不过他既不是跳崖了,也未曾出家,而是回到了他应该去的地方:幽冥。

  没有人知道言家小公子是幽冥判官投胎,自带幽冥煞气,出身后生母便去,越是与他亲近之人,受他煞气影响越不长命。而这一点他十岁那年就知道,也是在那一年里他不再循规蹈矩地读书。人生一世,当及时行乐,方不悔来这一遭,只是不曾想会遇上那样一个人。

  阴气森森的幽冥府邸,言墨一身判官服加身,左手勾魂笔右手生死簿,身后站着与他一同回归地府的玄冥子。

  此后这世间再无潇洒不羁的御林统领家的小公子,只有幽冥阴司里的铁血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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