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算,我已经六年没有见过福禄了,大概是从中考结束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见过面了吧。
我越来越发现,这个世界真的特别奇怪,那些曾在你生命中匆匆而过的人,能够给你留下深刻印象的,一半是特别出色的人,而一半则是极其不堪的人。而你,恰恰属于后者。
这些年,于你,我始终怀着一半的愧疚,一半的悲哀。
90后的校园青春,并不是电影里演的那样单纯。年少的孩子们心底,隐藏着大人们探查不到的黑暗。而福禄,就是这场青春大喜里被黑暗吞噬的悲剧主角。
进入二中不久,福禄小子便因为一篇期末零分作文迅速蹿红,成了整个初中部的一朵奇葩。
当时我们排座位是按照个头排的,福禄个子矮,第一次排座位就被安排在了第一排,但这家伙上课从来不给老师面子,即便是在老师眼皮子底下也照样一个人玩得不亦乐乎。他的课桌上每天都会摆满各种乱七八糟的玩意,有时候是一只树林里捉的毛毛虫,有时候是一块下雨天操场上挖的泥巴,最奇葩的是这家伙没事就自己跟自己说话,上自习还哼着儿歌,我们所有人曾一度怀疑他有毛病,不过后来日子久了,也就慢慢习惯了。
当时我们班上有三五个刺头,平时不爱学习,三天两头打架斗殴,自从福禄和他们分到一个宿舍之后,他的噩梦,就开始了。
年幼时故意做出的在大人们容忍范围内的错事,被定义为“恶作剧”。可是十四五岁的我们呢,正义和邪恶,孰是孰非,应该已经可以分得清了吧。可是人们总是会忽略那些潜藏在人性另一面的肮脏的东西,一旦诱发,就会暴露的淋漓尽致。
从踏进那个房间之后,我再也没见过他脸上那如孩童般天真的笑容。而他的身上,也是越来越脏,偶尔还会在他的后背或者屁股上发现几个鞋印。不用问也知道是怎么回事,当事人不说话,其他人也就都选择了沉默。
“福禄,去,把洗脚水给我倒了。”
“回来,先去给我把那几件衣服洗了。”
这是斌子和峰子的声音,福禄端着盆愣愣的站在原地,像个傻子似的不知道该先做哪个才对,过了几秒,他小心翼翼的冲着峰问道:“峰哥,我,我先去倒水然后再洗衣服可以吗?”
“我去你大爷的!”
峰子站起身上前一脚踹在福禄的膝盖上,福禄吃痛一骨碌跪在地上,一盆水全撒在了自己所在的下铺上,还有少许溅到了地板上。
峰仍旧不依不饶的蹬踹地上的福禄,嘴里还骂骂咧咧的,说他是个贱骨头。
“去,把地上的水擦干净,记住,用你的衣服!!”宿舍长一进门就看到翻盖地上的水盆,不分青红皂白就把一切归咎到福禄的头上。
“嗯。”我已经听不出从他喉咙里发出的那一声细不可闻的回答里,是不是还掺杂着些许不甘,不过作为一个门外的看客,我对此早已经习以为常,或许,福禄也是习惯了吧。
在我的记忆里,福禄的被褥,从来都是黑乎乎的,他的脸上,三天两头会有淤青,别人问他黑眼圈怎么弄的,他张口就说是自己不小心在操场上磕的,说的那么平淡自然。不了解内情的人都会被他的一番说辞骗过。他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整个宿舍楼的笑柄的呢?大概是从他喝了舍友的尿开始的吧。
斌子平时最喜欢捉弄别人,鬼点子最多,有一次在宿舍里,他趁着福禄不在,叫上另外两个舍友商量着怎么玩弄福禄。斌子从福禄的床头上拿起那喝了半瓶的雪碧,然后对其他人比了个手势,然后转身去了厕所里面。几分钟之后,那原本半瓶雪碧,变成了满满一整瓶!其他人见了捂着嘴偷笑,只等着福禄回来,看他的笑话。
一切如预料中一样,福禄刚回到宿舍,就迫不及待的拧开床上的雪碧往嘴里灌,这个傻子,当那些浑浊的液体进入嘴中之后,他哇的一下吐了出来,差点喷了斌子一身,斌子刚准备大笑的脸顿时拉了下来,他从床底下摸出一根婴儿手腕粗细的木棒,指着福禄冷冷的说了句:“喝下去。”
福禄犹豫了几秒之后,看了看手里的瓶子,哆哆嗦嗦的问了一句:“可不可以只喝一口?”
“跟我讨价还价!”斌子作势就要劈头打下去,福禄吓得赶紧缩起脑袋,“我喝,我喝,你别打,别跟别人说行吗?”
斌子放下抬起的胳膊,笑眯眯的说道:“当然可以,只要你乖乖听话。”
我不知道那天福禄吐了多少回,只是后来听外人说起这件事,我竟然没有感到半点的奇怪和一丝一毫的同情。
再后来,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班出了一个窝囊废,胆小鬼,连老师都这么评价他。所有人都嘲笑他,捉弄他,并以此为乐,福禄野蛮满成了人们课间饭后的笑料。
你以为一味的忍让可以避开那些无谓的争执,父母从我们一进校园就嘱咐我们,要和同学们和睦相处,千万不要跟大家闹矛盾,有人惹你你躲开他就行。
但这个时代已经变得不一样了,欲望就像是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永远填不满。那些良心被阴暗腐蚀的人,像蛆一样在这个世界上熙熙攘攘,而弱者的懦弱,则给他们提供了最肥沃的土壤。这些弱者最多的地方,在欲望放肆的领域,人性的黑暗,野蛮生长。
福禄曾经告诉我说,他妈妈甲状腺肿大,要做切除手术,会花很多很多的钱,然后每周给他的钱勉强够用。可是有一天我竟然发现,他在超市里面买一堆零食然后拿到一个操场的角落里一个人偷偷的吃,他太让我失望了。
那段时间,他每周刚开学的前三天就会把身上的钱花的七七八八,然后可怜兮兮的去食堂蹭吃蹭喝。于是人们经常会看到这样的场景:一个穿着邋遢身材微胖的男生每天中午和晚上都会在大家快要吃完饭的时候一步步挪到餐厅,然后一桌一桌的扒拉那些剩饭剩菜吃。后来食堂的阿姨实在看不下去了,就特意每次给他留出一份饭菜,至于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食堂阿姨永远都不会知道。
直到东窗事发之后我才知道,当初他是因为害怕,才会选择那么做。
斌子、凯两个人无意中发现了福禄藏在床铺下面的生活费,然后偷偷拿出去上网挥霍,等回来见到福禄因为害怕父亲打他而不敢告诉家里面自己弄丢生活费的时候,又好心的安慰他,并且很大方的塞给他一百块钱,搂着他的的肩膀装出一副好人的样子:“这钱先借给你,等你有钱了再还给我们就行。”那一刻,那一百块对福禄来说就像一根救命稻草把他从绝望的深渊拉扯了回来,他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向两个人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并表示下周一定会还给他们,奇葩如他,竟然还立下了字据,摁上了红手印。
孰不知,他已经掉进了一个陷阱里。
“福禄,带钱来了吗?”斌子子和凯子两个人一回舍就把福禄堵在床上,那赤裸裸的目光,像是在看待一头待宰的羔羊。
“斌子哥,再给我一天时间,我给我妈打电话了,她明天就来给我送钱。”福禄被吓怕了,他跪在床边拱手作揖恳求舍友宽限时日。
“福禄,不是我们不相信你,是你这连着好几周,每次回来只还给我们一小部分,这都快放寒假了,大家都想好好过个年是不是。”斌子歪着脑袋,半敞着衬衣,一副无赖的模样。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丢了好几次钱,你们放心,放假之前一定都还清。”福禄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的说道。
“那就再信你一回,记好喽,超过时间是有利息的。”两个人不怀好意的笑着,让福禄心里直发毛。
··············
你可能永远想象不到这些平均年龄只有14岁的少年,怀着怎样的“狼子野心”。直到最后,别说是本金了,就连那所谓的利息,他都还不完了,也许福禄已经意识到,打从一开始自己就已经陷进了泥沼,如今想抽身却迟了。我想,凭借他的聪明,应该早就猜出来是谁偷拿了他的钱,但是他敢说吗,说了又有几个人会相信,甚至是连老师都不愿意多看他一眼,更别说是班里的同学。不管是在哪个时代,优等生和劣等生的待遇,总是天壤之别,这个世界没有绝对的公平之说。
东窗事发的那天,福禄的父母找到班主任,那个刚刚上任的年轻女大学生在得知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后大发雷霆,于是那些所有见不得光的事情被一点一点的揭露出来,不过让人觉得奇怪的事,在事情公之于众之后,除了班上少数的几个女生,再没有人对他的遭遇表示同情或者愤懑。
福禄这个名字,渐渐成了“懦弱”的代名词。
班主任批准他调到我们宿舍,因为我们宿舍还有一个空铺。
故事到这里结束了吗?
并没有。恶念有时候会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传播,不论男女,不分老幼。彼时的我们尚且不懂得什么叫校园暴力,没听过关于几个少年将一个少年架到天台打死之后放火焚尸的报道,只模糊的知道自己并未成年,就算犯罪也不必承担法律责任罢了。
当福禄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任由阿亮骑着他的时候,当阿亮的拳头雨点一样落在他的后背上的时候,我忍不住就要伸手阻拦,但都被舍友摇着头挡在身前。
“别多管闲事了,亮子的脾气你知道,福禄这小子毛病太多,和他原来宿舍的那帮人比起来,我们已经够仁慈了,再说了,估计他早就被欺负习惯了,你看,他现在连还手都懒得还了。”
这是晨对我说的,我至今都忘不了。
我再也没有阻止任何人的行动,只是冷眼旁观。如晨说的那样,相比之前的那伙人,我们够仁慈了,但相比起来,我们这些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只不过不会偷他的钱财罢了。
阿林也曾试图教会福禄怎样学会拒绝别人让他跑腿这些事,结果福禄的一句话差点没气死阿林,他说:“没事,我挺愿意帮大家打水打饭的。”
“烂泥扶不上墙,自己不争气,别人再怎么帮他都没用。”这是阿林最后的话。很伤人,却最真实。
进入初三之后我被分进了火箭班,换了一个环境,一切就都不一样了。
从那之后,我就很少再见到福禄,一直到高中的某一天,我偶然得知他中考落榜之后去了县城的一家餐厅当服务员,至此,我们再无交集。
再回忆起福禄的时候,忽然想到鲁迅先生所书“怒其不争,哀其不幸”,说的大概就是他这样的人吧。
我不知道现在的他会变成什么样子,会不会还是那样被人欺侮的时候只会哆哆嗦嗦的躲避和求饶,不知道他在回忆起那段岁月的时候,会不会对往事释怀。
不管未来我们见或不见,我都欠你一句“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