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蝉趴在树上聒噪的叫个不停,阳光透过青绿的枝叶洒在了钟洱的身上。额头上的汗水咸咸的浸在了他的眼睛里。钟洱微微眨着眼睛,一张薄唇倔强的抿了起来,他直了直腰板,两脚有力的踩在地上。
“哗啦啦”大片大片的叶子由头上的枝丫掉落,钟洱的眼睛干涩,他努力的睁大双眼,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无风侵扰,那大树的枝丫在颤动,蝉儿好像也是不堪其扰,直接展开了双翅“嗡嗡”的飞走了。
钟洱皱着眉抬起头,“哇”一声稚嫩的尖叫差点吓得钟洱直生生的向后倒去。他定了定神,无语的看着面前的一张小脸,她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看着自己,又很是无趣的前后晃悠道:“好没劲啊,你怎么都没被吓到?”
小女孩穿着藕粉色的收袖衣,下摆的裙子被她拉起系在了腰间,此时她正抱着胳膊倒挂在树枝上,悠闲的来回晃啊晃:“是被罚扎马步吗?这么热的天,在树上纳凉多好。”
小女孩还是悠悠的晃着,钟洱的马步依旧踩得很扎实,他道:“你是怎么上去的?”
“嗯?”小女孩歪歪头,一个翻身便又稳稳的坐正在了树枝上,枝丫离地面有八尺来高,钟洱扬着头,脖子生疼。小女孩站在了枝丫上,道:“看来你也是习武之人了,接招!”那“接招”两个字方落罢,她便由树上跳了下来,右手两指并而为剑的朝着钟洱的面门击来。
钟洱被她突如其来的招式惊了一呆,两手两脚全然不知怎么回应,反倒双脚一麻整个人直接栽倒在地上。
小姑娘由空中运力一转,两脚在树干上一蹬竟又跳出几尺高,她像燕子一样在空中转了一圈就轻盈的落了地,居高临下的看着钟洱,钟洱惊得忘却了言语。
“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弯腰伸出手,钟洱愣愣的伸出手来,拉住了姑娘那小手,她的手心并不柔软反而有一点硬:“钟洱”
钟洱站起了身,拍了拍裤子上的土,小姑娘也直起了腰来,原来那姑娘也就比自己高出半个额头。小姑娘放下了腰间的裙摆大方道:“我叫沈玉玦”。
钟洱看着日头就又扎起了马步,沈玉玦看着他道:“我在树上听你被师父罚蹲马步?”
钟洱不语,沈玉玦又道:“早听说将军府的少爷天生身子骨就弱,是个文人命,我说,看你这身板弃武从文得了,男人也不一定要舞枪弄棒么,你也不用这么有压力,因为十年后我朝就会出现第一个女将军!”
钟洱听得红了耳根子,站起了身便不服气道:“你休要狂言!”
沈玉玦笑道:“那就比试比试?”她说罢,便突然蹿到了钟洱的面前,还未待钟洱反应过来两脚一空屁股就又栽到了地上。那算是钟洱第一次与人比武,不明所以便败了。
冷风呼号,第一声军号声响起的时候,钟洱就已披上了大氅准备出门。刚推开门,便有一堆雪顺着门缝挤了进来。早起的小兵已经开始扫地,钟洱抬起头,楼上的郭将军向钟洱打了个招呼便进了屋。钟洱微微皱眉,却也随之上了楼。
郭将军坐在桌前正喝着汤,他点了点旁边的位置,钟洱也坐了下来,很快就有人送上一份热汤,但钟洱显然没什么胃口。郭将军将一封信交给钟洱道:“太后六十大寿,我这戍守边关的将军也沾了光要去趟京城贺寿。”
钟洱点点头,郭将军又道:“这一趟,你就随我回去吧,见见钟老将军。”
钟洱冷笑一声道:“回去之后通过我父亲的关系留在京城吗?”郭将军擦了擦嘴,道:“边关环境艰苦,而且你也到了成家的年纪。”
钟洱摇摇头道:“我有未婚妻,但是她死了。”郭将军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你必须和我一起回京城,还有以后少说这些荤话,沈家勾结长公主意图谋反已经被诛了九族,你和他们家无任何瓜葛。”
远处新来的小兵还不知自己将度过怎样冷清寒苦的夜晚,三五成群的围在一起,欢乐的清扫着院内的积雪。钟洱仰头看着天边渐渐消逝的弯月,东边的红日也要升起来了。一个包袱迎面砸来,钟洱伸手接住,打开包袱,里面竟是一顶兔绒帽子。
钟洱抚摸着那灰色的绒毛,又疑惑的低下头去,楼下头戴红色抹额,一身军装穿得神采奕奕的女儿正一手拿着红缨枪,另一只手比划着手势让他将帽子戴上。
钟洱摇摇头,走下木梯,将帽子递到那女孩儿的手中道:“用不上了,我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了。”
女孩儿听此,将钟洱伸向前的手一推,赌气一般,一个转身就跑远了。扫地的胖三儿凑到钟洱身边,幽幽道:“人家英子早些天打回来的兔子,自己不会针线活特意进城里找永巷的全婶临时学的手艺,那手上可是扎了好多的洞了,你就这么回应人家?”
钟洱望着英子远去的方向,还是停留在原地,最后将包袱交给了胖三儿道:“帮我代交给她吧。”
胖三儿接过包袱,斜眼看着钟洱:“你们这些官家子弟还真是没情义啊。”
还有三天,钟洱便要与郭将军一同回京。月明星稀,天气虽然寒冷,但不知谁开始吹起了羌笛。清脆婉转的曲子让钟洱无酒自醉,迷离间见有一人向自己走来,一样的飒爽英姿,一样的巾帼不让须眉。
“玉玦?就是那种有缺口的玉么?”杨柳依依,晚风和煦,运河旁几座画舫里传来琵琶声与不知名的歌女唱的小调。钟洱坐在树下,看着眼前的少女将一只荷花灯放下水,不禁又轻笑出声:“想不到你也有这种女儿家的心思?”
钟洱起了身,来到少女身边,少女将碎发挽到耳后,轻轻道:“爹爹说人生有缺憾才会有所得,所以我的名字是玦,有了缺便会有得.....”
“砰”的一声,天空上燃起了彩色的烟花,少女还张着口说着什么,可钟洱已听不到了,只是轻轻的捧起她的脸,又是轻轻的小心翼翼的偷取了她唇上的香气。
“嘿!”烟花好像停止了,钟洱也如梦方醒,身边是那个带着红色抹额的少女,怀中还抱着一个包袱,面容是十分的委屈。
钟洱才记起这里没有风花雪月。他看着少女关切的问道:“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惹得红缨女英雄如此伤心?”
少女的面颊又是微微泛红,将包袱扔在了钟洱的怀里,坐到了他的身边,扭脸道:“就算你要走,京城没这里冷,你也要带上,留个念想,看到它就全当看到了我。”
钟洱低头看着怀中的包袱,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你全可以把它送给别人,这里有许多的人,许多的人都喜欢你....”
“京城也有许多的女子,但她们谁又能如我一样.....”少女说罢,又渐渐的低下了头,双手揪着衣摆,顿了顿又道:“听说京城里的女子一个个的都柔弱无骨....算了,你们男人也都喜欢这样的女子。”
钟洱转头看着几乎要将整张脸都埋在膝盖里的英子,道:“不,京城的女子并不是都久居闺中,也有如你一样,梦想驰骋沙场保家卫国....”
英子抬起了头,钟洱的双眼是一波柔情。而英子好像也明白了什么,起了身,道:“若是有机会,就将她带来这里,我想见一见这位姐姐。”
钟大将军府的公子回来了,一时间钟府门庭若市,皆是受人之托来说亲的人。钟将军好像有自己的打算,来说媒的人皆是由朝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请来的,他虽是一一拒绝,但又不能得罪,遂凡是来说媒的人,钟将军定是会留人在府里吃顿饭,再送上些礼物婉拒。
三年前的谋反案让钟将军一跃成了皇上面前的红人,朝野中的官员没一个不想巴结他的,如今钟家公子回了京,他的婚事也成了皇上关心的事儿,直接将清荷君主指给了钟洱。官员们还纳闷这钟将军眼光高,谁家的女儿都看不上,这一指婚才闹明白,皇家果然是偏爱钟家的。
长安街头,一队士兵经过,又在在墙头贴上了几张告示。城中百姓好奇的凑上前去,一张是前月杀人在逃的通缉要犯,一张便是一女子的画像。
一老汉指着告示问道:“这闺女的画像怎么还在这墙头?”
一书生打扮的人道:“这是在逃的通缉犯,贴了可有三年了。”
老汉好像健忘,挠着头道:“通缉三年,这闺女犯了什么案子?”
一胖夫人还提着菜篮子,中气十足的在老汉耳边喊道:“这家子不是谋反罪么,当年抓人的就是钟将军,这可是朝堂上的大红人儿啊。”
“说到当年谋反案,长公主是与沈将军定好当夜起兵,只是不料消息走漏,被圣上下旨”茶棚里一矮瘦的人将木板在桌上一敲,道:“直接派兵围住沈府、公主府,如有反抗,就地正法。这史上有几个人会被下这样的旨意呢!可见沈将军与长公主当年是真真的触动国本了!”
坐在茶棚的人见这说书人又是欲言又止的样子,便纷纷掏出铜板向瓷碗里一扔:“快与我们讲讲当年是怎么抓人的。”
这谋反可是重罪,当年此事一出,长安无一人敢提谋反两个字,如今过了三年,事态眼见淡了下去,便也有不怕死的说书人开始以此赚钱了。
今日是正月十五,朝中大臣都奉旨与皇家同过节日。钟将军与种夫人一早便进宫了,钟府上下也都为节日忙活着,管家要小厮给钟公子送去今日需穿的新衣,却被小厮告知钟公子不在房内。
自打钟洱回府,便三五天的不着家,家人都习以为常了。钟将军不在府上更是无人能管钟公子,管家才皱了一下眉,便将这事儿抛之脑后了。
到了夜晚,街上好不热闹,街上有少男少女们提着花灯幽会,有公子哥在红楼处猜谜喝酒,有几个姑娘聚在河畔放花灯祈愿。
“你许的什么愿?”
“不能说的,说出来就不灵了。”
“我猜啊,定是许愿要得一良人的!”几个少女说着便打闹在了一处。一穿着曳地百褶裙的少女跑得太急便被什么东西绊住差点摔了一跤。
姑娘们跑过去,扶起少女,才见少女踢到了一酒壶。少女们寻着酒气,便找到了柳树下,一蓝衫男子已经睡熟了,看样子更像是醉倒了。这时,河岸处放起了烟花,不用提着花灯,便是清明的可看清一切。
少女们好奇的向树下一瞅,皆羞红了脸,那男子的模样可是俊极了。几个胆大的姑娘想上前去叫醒这男子,却不想男子先睁开了眼,一声大吼,直接吓跑了姑娘们。
男子醒来后四下寻不到酒壶,便又坐在河岸处发起了呆。刚还听到姑娘们说起祈愿的事,这让他又想起那一年。
烟火已停,耳边早没有那震耳的爆竹声,可他却觉自己耳朵轰隆。月亮高高的悬在天上,花灯渐渐飘远了,几个孩子使坏的向河中砸下石头惊起水花,溅了眼前人一脸的水,可饶是这样,张开嘴还有丝丝白气的夜晚,他还是看出眼前的人红了脸。
她狠狠的将钟洱推倒在地,站起身两眉一蹙,掐着腰道:“你....你找死么?”
钟洱却忘记了刚刚的紧张与震惊,吃吃笑了起来。女孩还拿拳头锤着钟洱的胳膊,全然没有了什么英武之气,尽是小女孩儿的娇羞。
钟洱笑过一阵儿才道:“做我的妻子好不好?我上阵杀敌,你深闺绣花。”
女孩这一下则是下重了拳头,砸得钟洱龇牙咧嘴:“我上阵杀敌,你深闺绣花怎么样?”
钟洱不答,抓住了女孩的手,又是在她手上轻轻的一吻,女孩硬生生的扭过头指着河中道:“我的花灯飘远了。”
钟洱也转过头问:“你祈的什么愿?”
“不告诉你。”
男子望着天上的月亮,月明则星稀,天上的月亮孤零零的洒着清辉。他叹着气起身,却听到身后柳树“唰唰”的声音。
转回身间,便是寒光一闪,他也极快的作出反应由袖中掏出短剑矮身刺去。抬头间,拿着短剑的手一滞,那寒光便迎面划了过去。脸上冰凉凉的,有什么在流动。
他还在愣怔中,脸上的疼痛才提醒了他,这是现实。
“沈玉玦?”男子忙转过身,又一花火燃起,这一次更大更明,男子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一双极具英气的眉,依旧会微微抿起略显倔强的唇。一双....不再具有生气的眼睛。
男子想上前,却被一把剑阻隔。女人望着他,微微歪头,面上清冷得很,眼中也无一丝留恋意味。只是缓缓道:“为什么不躲?”
“钟洱!”沈玉玦叫出这两个字直叫他由脚冷到了心。他低头看着那寒剑,又双手握住它抵在心口:“我知道你恨我。”
沈玉玦拿剑的手也抖了抖,烟火再次燃放沈玉玦的嘴动了动,这一次钟洱知道她在说什么。
“可愿跟我走?”
他知道这句话对于沈玉玦是要耗费三年的磨难,日夜的舍得与放下才能做出的决定。但是....他不能去回应,若是早几天,他完全可以不顾一切的与她离开,可如今皇帝下旨,这时候离开,只会违抗圣旨,藐视皇权。
钟洱慢慢放下了手,沈玉玦也放下了剑,定定的看着他,良久转步欲离开,可还是停下脚道:“我在河里放下了一只花灯,三年前你问我在河灯内写了什么,现在你寻到它便知。”
沈玉玦说罢,便跑开了。河风转凉,远处还有歌姬在弹唱,青年男女们在桥上赏着夜景,却听“噗通”一声,一少女喊道:“不好了,有人跳河了!”
过了十五,将军府好像是得罪了神灵一般,屡屡出现糟心的事,钟将军在府中为这个不争气的跳河寻死的儿子气得是火冒三丈,也感染了风寒一病不起。
钟公子十五醺酒失足落水,河水冰凉刺骨,脸上又不知何时受的伤,直接加重了病情,躺在床上半月,昏迷不醒,眼看着连半条命都捡不回来了。
钟母天天以泪洗面却不知该哭哪一个。管家将一纸条放到钟母的手边道:“这是在救治公子那夜在他手中找到的。”
“字迹虽然模糊了,但还能看清个中意思。”
钟母见过,更是连连叹息自家造的孽。钟将军也算是身体硬朗,躺了几天就缓了过来,在官场上他虽是个武夫,也是个心思玲珑的人,病好后便上朝主动退了婚。
皇上也正愁这门亲事,但钟将军一开了口便有了台阶,也不能亏待人家,便破格给了卧病在床的钟洱一个将军的头衔。
一月一过,钟家也算是顺风顺水了,就差钟家少爷从鬼门关溜回来了。二月二正是龙抬头,本也是喜庆的一天,钟家却迎来了灾难。不是小的钟少爷有了什么闪失,而是钟将军下朝回府途中遇刺身亡。
那一天,也是钟洱由鬼门关回人世的一天,睁开眼,便是家人的啼哭声,因在二月二,一身战功的钟将军也只能将丧事向后托着。
据钟家小厮描述,钟少爷醒来的时候,钟夫人直接冲到了房内,对着钟少爷大吼道:“一定是她干的!一定是!”
钟将军究竟是被谁刺杀的,终究也没得出个结论。钟夫人因失去爱人,便出家当了尼姑。
出丧的那天,管家拿着纸条递到钟少爷的身边低声问:“少爷怎么处理?”
钟洱麻木的看着那张字条,淡淡道:“烧了吧”
后来的后来,钟府的少爷又去了边关,京城便很少有这辉煌一时的钟家的消息了,而京都的城墙上,依旧会帖着悬赏的告示,告示上的少女面容依旧未变,那场谋反的大罪也依旧是被人们当做茶余饭后必提的故事,只是终于有人提出:“这钟将军会不会是被那沈家小女杀的?”
又有人摇头道:“一个罪臣之女怎敢冒这么大风险回来杀人?”
“那会不会是当年的事本来就有蹊跷?”
一老者敲了敲桌子道:“年轻人说话要有分寸,那是皇家的事,以后还是莫提罢。”
后来,三五人无趣的散去,只剩下墙上的悬赏告示虽泛着黄,但任风怎么吹也吹不散。
此中你与我,玦字亦相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