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王回到蓬山岛之后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呆呆地望着窗外的天空。他很清楚自己在观湖景中看见了什么,也很清楚这观湖景背后的意味。从小,他就在奶奶的指导下学习各种高深的法术,这里面当然包括对观湖景的分析。观湖景从来不是客观的观察,而是夹杂着主观意念的猜测。对于那些不了解观湖景的人来说,观湖景意味着未来,而对于熟悉观湖景的人来说,更重要的是其背后展现出的内心变化。这才是穆王关心的东西。
从天池中出来的时候,穆王还算清醒,没像荨清和御寇那样都被彻骨的寒冷冻晕过去。在那时,穆王就在思考对策,他看到了他最不想看到的东西,他也明白,那是未来在他内心深处的投影。
一直以来,七岛的大局便是穆王生活的中心。这或许和他奶奶掌管扶摇阁有关,小小的扶摇阁是掌管天机的地方,却也见证了穆王绝大部分的童年时光。穆王之后会成为下一代大长老,这也几乎是人尽皆知的事情。他天资聪颖又谨言慎行,是个做大长老的料子。穆王自己也是这么看的,同时也总是以更高的标准要求自己,便逐渐就成了同龄人中的楷模。
不过这一切都随着御寇与荨清两个人加入其生活而发生了改变。这两个人都是极有活力的家伙,他们并没有因为穆王的出众而对其有哪怕一点点的区别对待。在几乎所有同龄人都只顾着把穆王摆在神坛用以敬仰的时候,这两个人则是带着穆王游遍了七岛所有景色壮美的地方。起初穆王只是随着他们一同前行而已,到最后却莫名其妙地加入加入了他们两人的叽叽喳喳之中。或许从那时,穆王才觉得,这种欢声笑语其实要远比所谓的玄妙与宏伟更让人心醉。于是,神坛里的穆王消失了,人世间的穆王出现了。
可是在观湖景中,穆王却见到所有自己热爱的东西最后都崩坏殆尽——七岛毁于灾变,荨清死于云生,御寇则倒在自己的怀中奄奄一息。但最让穆王心寒的是,这一切竟然都是自己的过错,灾难由自己而起,云生由自己而变,就连御寇也是因为自己才身受重伤。可是为什么,那些自己无比珍爱的东西,最后都因自己而毁灭?
这都是自己内心的景象。
穆王明白,这意味着更多更可怕的毁灭。对于自己,它表现为所爱之毁灭,那对于别人呢?穆王想都不敢想。
“我以为一天的时间对你来说已经足够了。”穆王的奶奶推门进来,看着坐在床边的穆王问道。“现在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谈谈。”
穆王侧过头来,奶奶已经搬了一把凳子坐在了自己身边。老人家的面容憔悴了很多,两眼布满血丝。在穆王的印象中,奶奶虽然清瘦,但总是显得很精神,眼睛总是炯炯有神的。
“我看见了很多可怕的景象。”穆王回答。
奶奶淡淡一笑,说道:“天池是个非常危险的地方,你们三个能出来我也很惊讶。不过以你的能力,你应该还有很多东西没和大长老说。我想你无妨和我说说,毕竟很少有人能在天池内观湖景。”
穆王道:“奶奶,我父母生前是什么样子的?我从没见到过关于他们的任何消息,连瀛洲岛都没有他们资料。”
穆王明显地看到奶奶的眼中闪过了一丝奇怪的神色但很快就又回到了开始的状态。她平静地答道:“他们离开之后,所有的资料就都被销毁了。他们不会存在于七岛的历史之中,只会存在你我的脑海里。你难道了在观湖景中看到了他们?”
“当然没有。您之前告诉过我,观湖景不可能看见虚拟的人。”穆王的语气变得咄咄逼人。“奶奶,我的父母,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正如你所猜测的,他们确实从未存在过。”穆王第一次看见奶奶的脸上露出了落寞的神色,随之,整个人都好像瞬间萎缩了一样。“我真是愚蠢,应该猜到你当真能看到这些东西。你那么聪明,那么优秀。”
穆王的心里也是一抖。在这之前,他无数次模拟了这时可能会出现的尴尬场景,但直到它发生,才知道这根本就不是尴尬,而是无奈和痛心。
“奶奶。”穆王嗫嚅道,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奶奶很勉强地挤出一些笑容,道:“该瞒不住的就一定会瞒不住,早知如此,我就不应该让你去那个司天大典。大长老说这次七岛在劫难逃,我本不信,觉得自己解读天机的能力要远胜于他,看来我真的是老了。你不是我的孩子,我从来没有过孩子。”
“我是的。”穆王斩钉截铁地说,“这事从来没有发生过,我父母在我不记事的时候就死去了。七岛没有留下他们的任何消息,他们只存在于你我的脑海里。”
“没事的,穆王。”奶奶抬起头,发现穆王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像是个孩子。在穆王很小的时候,自己就对他倾囊相授,教他能在七岛生存下去并走到人生顶峰的法子。她每每看着穆王,都觉得在看着故人。只不过,岁月变迁,穆王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你没把这些东西告诉大长老,不然,你可能就再也见不到这美丽的天空与大海了。”
“数千年以前,在七岛这里曾经有过一次流星雨,很多星辰坠落下来,人们都以为是天上的神明。”奶奶低声说道,“有的星星落入了海中就此消失,有的星星落在岛屿上。岛屿人从这些所谓的天神中汲取力量,成就了岛屿文明最初的辉煌。不过后来他们发现,这些星星会变成小孩子,当成长到一定程度后就会回到天上去,他们不希望失去这些力量源泉,就把他们关进司天殿之下的黑牢之中。慢慢的,这些星星就逐渐失去颜色与光芒,只留下一丝气息化作天池中的池水。”
“不过他们没有找到全部的星星,有一个因为早早就化成小孩子而躲过了追查。若干年后,他长成了一个大人,正准备回到天上去的时候,和岛屿人发生了冲突。岛屿人当然是自不量力的,他的法力比所有人加起来都要强大。于是,就有了天光崩碎星河倒流的天相,大大小小的岛屿被狂风与巨浪摧毁,只剩下七座岛屿。”
“不过有人偷袭了他,他最终只变成了一颗高大的树,而不是天上的星星。他留下最怨毒的诅咒,那诅咒便是围绕在七岛周围的云生,让岛屿人永远无法离开这片海域。之后,巨树倒塌沉入大海,却又有一个小孩从巨木中走出,和他长得一模一样,那个小孩就是你。尤其是长大之后,你和他长得一模一样。”
说着,奶奶的眼睛里又恢复了光彩,这光彩却转瞬即逝,就好像没有过一样。穆王那里也听得呆了,他在观湖景中见到自己变成了一根巨木,却没想到这背后还有如此复杂的故事。
“同时代的人,只剩下我一个了。”余烬继续说,“或许真的到了你要重归天空的时候了,该发生总会要发生,我再挽留也是无济于事的。”
“不是的,我也从没想过要飞上天空,我只想七岛免于灾难,让御寇和荨清逃过厄运。可是我在观湖景中看到所有恐怖的事情都发生了,最后只剩下我一个。”穆王解释道,神情变得落寞。
“七岛已然在劫难逃,能逃走的在上次灾变到来之前就都逃走了。”余烬说道,“不过,这云生图你可以拿给御寇和荨清,这或许是他们离开的唯一机会。荨清那孩子本来不错,只可惜命数在此,你终究还是要回到天上去的。”
说罢,余烬从怀中拿出一份古朴的画卷。画卷上什么都看不出来,似乎就是一份不着水墨的白绢。
“这云生图是当年他留下了的,算是给我有一天离开七岛准备的钥匙。不过我老了,外面的世界应该交给年轻人闯荡,你只要拿着就好,云生图自己知道怎么做。”
“可是。”穆王知道,如果云生图真如奶奶说的那般,给了御寇和荨清之后,她自己就会随着灾难毁灭。他断然不会让这些事情发生。
余烬是看出了穆王的心思,她安慰道:“你在观湖景中没看到我,则说明我的生死其实算是未知的。再说我活了这么久,也算是够本了。你大可不必多想,我以前不也教过你吗,生死都是定数,是人力不能改变的。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就好了。”
穆王不再言语,虽然奶奶与之前大不相同,同自己说了这么多自己从不知晓的事情,但他还是觉得她总有些什么没说出来。不过大概有些事情,自己终究不必知道。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拿到了云生图,御寇和荨清离开七岛的事情便有了七成的把握。自己应该立刻把云生图带给他们两个,可他们俩现在会在哪呢?
“今天晚上,你去司天殿下的黑牢,那些逃不走的星星会帮助你的。”余烬站起身对穆王说了最后一句话,言讫便推门离开了。
接下来的时间对于穆王来说则是非常漫长的,一方面,穆王在接受着刚才突如其来的各种信息,另一方面,穆王则在寻找御寇和荨清的踪迹。
莫名地,这一天无论从哪里看,七岛人都不见了踪影。穆王从蓬山岛出来,一路经过东阁岛和妙玉岛,一个人都没看见,好像七岛上所有人都凭空消失了。实际上,七岛的总人口并不多,不过他们都失踪了,穆王的心头还是涌起了不详的预感。
走到瀛洲岛的时候,穆王本以为会在文库如林般的书架中找到御寇,却没想到连看官汲郁也没看见。但文库的门是敞开的,是汲郁走得很急。穆王并不十分了解汲郁,但汲郁应该万万不会不锁文库的大门就离开。一定是发生了什么重要的事情,难道是自己的身份被知晓了?回过头来看这件事,奶奶刚才的一番话,也不过是对他心中某些概念的一个追认。他很早就怀疑他父母存在的真实性,只不过从来没有向奶奶摊牌。人是不可能凭空出现的,如果他的父母并不存在,他又是从哪里来的?
穆王心里很乱,瀛洲岛很小。
穆王找了没一会就确认了瀛洲岛上也是一个人都没有了。他焦急地望向下一做岛屿,却发现就在自己找人的片刻间,天空已然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七岛很少阴云密布,穆王更没见过云层如此逼仄压迫下来。穆王记得,每年在七岛都会有两场非常重要的天象,而今年的却并未来过。他又赶紧望了望远处的海平线,海浪几乎全部平息,海水平静地就像是镜面一般。
该来的总是要来的。
穆王想着奶奶的话,甚至不由自主地道了出来。
他望着云层,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蓦然间穆王打了个机灵,全身就好像触电一般。他感受到一股力量仿佛要冲破自己的身体喷涌出来,一时间五脏六腑都好像被灼烧一样。穆王现在觉得奶奶说的话有九成九是真的了,自己也没什么可迟疑的。他又拿出云生图,才发现此时的云生图竟然在闪闪发光。
还没等穆王有进一步的反应,大槲岛的方向突然传来了响彻云霄的爆炸声。穆王的定力非常好,却也被这爆炸声震出了一身冷汗。换做平常,穆王或许不会知道这爆炸声究竟为何,可现在的穆王不一样,他仿佛看见了爆炸发生时的全部情景,比他在观湖景时看到的还要真切。
灾变真的开始了。
在爆炸声传来的地方,御寇、荨清和一个穆王从没见过的人站在人群中间,他们表情很悲壮,仿佛要是要殊死一搏。周围的人群正是七岛的住民,由大长老和长老会的各位为首,把这三个人团团围住。大长老一脸严肃,可他说的是什么话,穆王一句也听不清。他反而能听见御寇的话,虽然他并没有看见御寇的嘴有丝毫动作。
“穆王,你到底在哪?”
穆王的心痛了一下,并迅速做出了决定。他默默说道:“御寇,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