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的尽头是什么?是永夜般的黑暗,还是一无所有的虚空?抑或,时间从来都没有尽头,它是这世上唯一永恒的东西,就那样向前延伸着,那又是多么的乏味和令人恐惧。
现在,我这个给时间写历史的人,也走到了自己的时间的尽头。人们常说,人死时,脑中会回放自己的一生。那些人如果认真读过我写的书,就会明白,这样的回放,其实并不仅仅发生在脑中。
宇宙诞生于一个奇点,它在膨胀中走过了137亿年的漫长岁月。如果就在今天,它和我一样,走到了它的时间的尽头,那会是怎样一番奇妙的景象?
一切将会倒转。我从死亡中复活,而复活本身就是降生。我从恶疾缠身的病弱残躯成长为健康的青年,我毕生研究和提出的理论,一个个从大脑中消失,我从睿智变得无知,从举世闻名变得寂寂无闻。我与相爱的人相守,然后形同路人,再到天各一方,彼此从不知道彼此的存在。
当我重回母腹成为一颗受精卵时,爱因斯坦还在普林斯顿大学的讲台上执教,普朗克还在试图验证他的量子力学。我毕生研究力图统一的两大理论,将从完备走向粗糙,从丰满渐归雏形。然后,几百年的光阴逝去,苹果从牛顿的头顶飞上树梢,铁球从比萨斜塔边的草地回到伽利略手中,布鲁诺从火刑架上完好地走下来,渐渐不知日心说为何物。由此往前一千多年,学者将地心说当作宇宙的法则。然而,托勒密那洋洋洒洒的13卷巨著《天文学大成》终将变为薄薄的几页稿纸,慢慢的,连地心说也不再有人知晓。最终,一个在非洲草原上漫步的智人,收回投向苍穹的视线,心无旁骛地将手中的果实抛向大地,任由它们果消花闭,重新变回一颗种子。
又是几千万年光阴。那颗撞击地球的小行星,从巨大的陨石坑中飞向太空,漫天尘埃消散于无形,恐龙从末日的泥泞中跃起,到处是高大丛生的蕨类植物。然而,无论它们多么繁盛,亿万年后,它们都回到了海洋,成为一个个原核生物、一团团大分子有机物,最后,弥散于空气之中,成为水、甲烷、氨、二氧化碳,并在数十亿年之后,重回宇宙,回到最初的那一个点中。
这一切,随着时间的流逝,都是那么自然。
我去过三次东方。东方的佛陀认为,生命是一场轮回。无数信徒因此拜伏于佛陀的脚下,为来生祈福。我猜他们并不知晓佛陀的真义。真正的轮回,不过是从无到有,从有到无。既然如此,佛陀的赐予和收回,人生的得到与失去,就犹如钟摆的此消彼长,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无须悲喜,无须彷徨,更无须祈求。
当然,你们的宇宙还要很久才会走到尽头,而我的时间,终于所剩无几了。在这个三维的宇宙中,时间就是一个克莱因瓶,宇宙被盛载其中,从一点出发,又回到原点,如此周而复始。那么,那些属于我的时间,是否也构成了一个小小的克莱因瓶,而死亡就是那个关键点,越过它,我就会如回放一样,重历自己的人生,回到最初的原点呢?
怀着这样的期待,我平静地离去,去往时间的尽头,那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2018年3月1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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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41月3年8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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