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穿过林间的时候，我觉得麻雀的死亡给我一些启示，我们虽然在尘网中生活，但永远不要失去想飞的心，不要忘记飞翔的姿势。——林清玄
这是作家林清玄先生在今年一月二十二日发的微博，在第二天他去世了。
很遗憾，我是在他去世后才去了解他的，不论如何林清玄先生对生活的态度让我钦佩，他是个通透的人物。
不过我想讲的却另有其人，林老先生让我想起了这个人，这个人对我的影响直到现在。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我的外公。
我的外公去世那年我还未满五岁，外公在我的记忆里死过三次。第一次是自杀，第二次是假死，第三次他真的走了。
外公不是川人，他祖籍在贵州遵义。每次只要想到从家乡到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来安家的外公，我都觉得很神奇。外公是当兵的，也因此我总是怀疑外公当时是被国军给抓了壮丁。
我一直很喜欢外公外婆的名字，那是我自有意识以来就会叫的名字，外公叫海清，外婆叫代玉。
外公对他的过去从未提起过，至少在我印象中，对外公的过去知之甚少。外婆出生在富庶之家，是当地数一数二的有钱人家，据说当时镇上的土地基本都是刘家的。外婆却似乎十分排斥过往，后来许多事是从母亲口中得知。
外婆家就是大家口中所说的地主，外婆和家人关系并不好，与外公结识时才十几岁，和外公在一起后就离开了家。
那时外婆的亲人似乎有不少都沉迷于大烟的醉生梦死中，后来改革，地主生存不下去了，外婆的父亲因为害怕而上吊自杀。
所以我一直想象着外公外婆的爱情是怎样的，现实生活一定比戏台子精彩多了。
外公是个十分严谨的人，不仅仅是对自己，对身边的人亦是如此。家中不论老小都生活在他的威信之下，家中小辈在当时我是最小的一个，也是家中唯一一个从未被外公教训的人，可以说独得外公的欢喜。
即便外公宠我，我却从不敢在外公面前放肆，即便那时我还只是个刚学会独自行走的娃娃。
在我的印象中，外公既不高也不魁梧，却是精瘦干练，花白的发总是利落地剃着平头。即便是在乡下，外公极为爱干净。爱干净的人很多，但外公做到了极致。
茅厕和住房是分开的，农村的茅厕也不过就是瓦房下面驻个坑上面搭着木板，周围是白水泥敷的。茅厕的木板上绝对不带哪怕一点点脏污，连四周的水泥地都是雪白的，这都要归功于外公每隔几天他就会用扁担挑上清水冲洗。如果谁要是敢把厕所弄脏了，一定会讨来一顿好打。
饭桌上不闲谈，不吧唧嘴，不许筷子在菜碗里翻动，小辈必须等大人动筷才能吃饭，在客人面前绝对不能和客人抢着吃。好像都是小习惯，我却记到现在。
现在大家都不讲究那么多了，直到现在母亲炒着菜叫我自个儿先吃着，我看到母亲还没吃我也绝对吃不下，总是会被母亲嘲笑，叫你先吃还非得等我。我总是笑笑，没办法呀，习惯了，如果你让我不管不顾地先填饱自己的肚子的话真的会有负罪感。
前面说过，我的外公死过三次。
第一次，我外公得了骨癌，这个病彻底击垮了这个坚韧的老人，具体是什么时候染上的，我也记不清了。在我的记忆之中分明有外公站立的模样，此后一直卧病在床。我亲眼见过母亲给外公换药的样子，母亲取下外公小腿上的纱布，小腿骨梁上露出一个又黑又深的大洞，估计塞几颗鹌鹑蛋进去都可以。
外公自杀了，把家里人都吓得不轻，他把垫在身下电热毯的线扯断，企图电死自己，所幸没有成功，只是在手腕上留下了一道深褐色的印记。我畏缩地守在外公床头，双手抱着他只有一层枯皮的手，反复看着手上那道伤痕。是有多痛苦才会使大家都害怕的外公变得如此脆弱不堪。曾经那双锐利的双眼空洞地望着天花板，我想我那时候就明白我的外公已经不在了。
第二次，这次外公似乎真的去了，已经有几日未睁眼，更不消说吃东西了，连后事要用的东西都准备好了，周边的街坊也帮忙赶来为外公守夜。
外公的卧房被许多不认识的大人守着，我不知道情况，我只知道我已经有好几日没见过外公了，他们不许我进外公的屋子。夜里，我趁守在屋外的大人都在打瞌睡的时候偷偷溜进了外公的屋子，爬到外公床上搂着外公睡了一夜。
第二天我是在大人惊恐的呼声里被拎出外公的被子里的。我不知道这些大人在害怕什么，我只是抱着外公睡了一夜而已。
神奇的事就这样发生了，大家都以为已经死去的外公居然醒了过来，而且醒过来的外公精神还不错。
大家都认为这简直就是奇迹，然而醒过来的外公，身体情况还是每况愈下。
因为生病的外公，家里总是有吃不完的各种水果，全是别人来探望外公买的。我掏出两个橘子，拿在手里做比较，大的要给外公吃，小的留给自己吃。
我端着小板凳坐在外公床前这样对外公说道，外公啊外公你可得快点好起来，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看小弟弟。
我是听大人说在外地的舅舅生了个儿子，外公连一面都没见过。母亲总是在我面前念叨外公是个重男轻女的人，我猜想外公一定想看看小弟弟。
可惜，外公走得很突然，那是一个初夏的深夜。我与母亲住在离外公家有十几分钟路程两室大的屋子里。焊着铁杆的窗户被人突然敲响，我和母亲同时被惊醒。那人举着手电筒照进屋里，对我母亲说老人没了。我坐在床上揉着眼睛，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母亲换上衣服急匆匆就和那人一起走了，留我一人在家里。
我坐在床上瞪着大眼望着漆黑的空间，反复回想那人对母亲说的话，迟钝的我突然明白他说的是外公。
我是在隔了差不多半个小时以后被接到外公家的，屋里的照明亮如白昼，不大的堂屋里围满了人。那么多人里我却没见到外公，他们说外公死了，死了是什么意思呢？就是以后再也见不到了吗？
外公去世我没掉一滴眼泪，包括外婆还有母亲，都在忙前忙后地张罗着，估计连掉眼泪的时间都没有。而我没掉眼泪却是我根本就对死亡毫无概念，我只知道我再也见不到那位老人了，他真的离开我了，那种不真实感就像是在做梦，而我只是在梦游而已。
他们给我穿上麻布衣，用一条长长的白布裹在我的头上。前来祭拜的人有很多，我安静地站着棺木一侧，只要有人来祭拜，不论是谁跪在棺木前，我都跟着他们一起跪下磕满三个头，然后起身站立。我不断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不断地磕头起身磕头起身，就像着了魔。
外公就葬在后山不远处，外公死去那年我还在念幼儿园，差一点就满五岁了。
放学后我总爱揣着一把瓜子坐在外公坟头，看着河对面念叨，外公，你不会寂寞的啊，我会陪你聊天。
大人的忌讳总是有很多，可是我不怕，躺在底下那个人是我的亲人呐。
为何对那个老人怀有那么深的执念？大概是他对那时还不懂事的我说，这个孩子长大了一定会有出息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