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黑暗的黎明走回,一个人,静静的,在柏油马路中央,抬头望望,一片黑,看不见,故乡的路,也不见人,连风都是有呼吸的,低沉的恰似鬼的浅嚎,然而,一个人,背着书包,思绪开始抽离,那些人,那些事,都还在睡梦中……
阿向说要来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我已到了镇上,周围人声嘈杂, 我已是很多年不曾感受过故乡的这份淳朴了,常年回家也只是匆匆一瞥便又转头离开,或许是这几年来在外头辛酸了不少,成长了不少,回来了见到了亲人,却倍有一份淡淡的哀愁,至于爸爸妈妈,那是轻易不能见着的,要见也只得等到春节,若是家里有大人过世那也是能见到的。这一次,我们全家风尘仆仆的从四面八方回到这个多年来已渐渐被抽空了的农村故乡,也正是因为我的大伯-----阿向的父亲过世的缘故。阿向,这个比我大一岁的男孩子,八岁就失去了妈妈,只能与爸爸相依为命的男孩子,前年才办了二十岁的庆生酒的男孩子,此刻又是怀里一种怎样的心情……
我痴痴的站在拥挤的街角,远远就看到阿向过来了,他还是推着他那辆破旧不堪的自行车,四处张望着,我冲他挥了挥手,他看见后,急急的向我走来,站定了才羞怯的微微冲我一笑,显得有点局促,一只手在空中摆弄了半天,最后终于指着自行车的后座,说:我来接你回去……
我俩一路无言,自行车疾驰在乡间寂静的羊肠小道上,此时太阳已下山,夕阳的余晖洒在身上,影子落在路旁,一会儿长一会儿短,我看在眼里,却不由得落寞了。耳边传来断断续续的蛙声,扰得人的心滋滋的纠起来……望着阿向逐渐厚实起来的臂膀,想着这个男孩真的已经不同于以前……
回首遥望,阿向还托着鼻涕的时候,却俨然是个孩子王,带着我们穿梭在稻田里,那时也是这样的蛙鸣这样的夏天,摘桃花、捉螃蟹、钓鱼,甚至在别人家后山上不小心放了火然后手足无措大哭大闹直至火灭人散,这些事如若没有阿向,也许便也没这般精彩,只是,后来他却沉默了不少,人家说是因为他妈妈过世的缘故,那时,我还是不懂这些的……
等我们都长大了些,父母们便都来管束我们了,不准到外头“撒野”,不准和不上进的孩子在一块,诸如此类的,而我们这群曾经老凑在一起的伙伴似乎也开始有了自个儿的事务,尤其是阿向,我经常看见他干各种活儿,挑水、种地、收割,有时也手捧一本书……那时他大概就已经先于我们长大了吧!
后来的很多年,我都在外地读书,而他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搬到外婆家,一年下来,我俩也见不到几次,不过,道听途说的关于他的事情倒是不少,大多是说他如何如何孝顺,懂事之类。不过印象最深的还是那次“高考风波”,据说当年成绩不错的他毅然决然拒绝高考,随后便跟着村上的建筑工人四处找活计,这样过了两年。后来我问过他缘由,他却只是坦荡荡冲我微微一笑,说了句爸爸太辛苦了,便转过头去不再看我。也许,如果有人能看到那转过去了的他的眼眸,是否会发现那里已经闪烁着晶莹的泪珠呢!
只是,他那时做出的牺牲,从现在看来,又能有多大的意义?
自见过大伯的遗像开始,我就怀了一种肃穆而又恐惧的心情,仿佛不知什么时候大伯已变成了潜藏在黑暗中的一只闪着幽光的眼,正俯看着这尘世间发生的一切,留恋着,徘徊着,却终究无可奈何,于最后一天总得离去,据说大伯是在昨天半夜里走的,之前没有一点征兆,早上还很欢腾着要去镇上瞧瞧,傍晚突然间就觉得头部巨疼,接着就是一股子血汩汩的流出来,立马被送到医院后不到六个钟头,便被宣告了死的讯息,医生说是长年累月的积劳成疾造成的,大伯已是到了弥留之际,此时的阿向蹲在病床前,双眼无神,呆如木鸡,忘记了哭喊,泪水也凝滞在眼眶里,久久没有滴落下来,然而就像他今天面对我的浅浅的微笑,也如自始至终没有过一句苦涩的埋怨,甚或已学着与大人们一起主持安排丧事的各项事宜,在这个夏天的某个瞬间,这个男孩子渐渐成熟……
山上的杜鹃花又开了,红艳艳的,一朵朵开得如此地放肆,像是要挣脱开枝桠的束缚似的,有的乖巧点的还老实地紧贴着枝干,而有的不太乖巧很有些调皮气儿的净剩下几根花蕊将花瓣牵在花萼上,风一吹,摇晃晃的,仿佛下一秒就该零落成泥碾作尘了,风再一吹,有些花瓣就落到大伯的坟头了。有时候,阿向会在坟前站会儿,看着杜鹃花发呆,很多人都以为阿向一时没缓过神来,精神受不住,傻了,而阿向跟我说他要一个人去闯荡了,就像他的父亲在外闯荡了七年零三个月一样,他也要离开,告别那在七年零三个月里给了他无限慈爱与关怀的外婆,告别那幢为结婚修葺一新而如今只剩下他一个人的空荡的房子……他也还是像当初那样微微地笑着,问我什么时候回学校,还说要送我去镇上搭车,我望着他,久久不能言语!
第二天,我们就像来时一样,他骑着自行车,我坐在后座上,一路无言,穿过乡间寂静的羊肠小道,只是,不同的是,我背着书包,他背着旅行包,我回熟悉的学校,他则投入到陌生的南下打工的人潮中。
这个乡村里,有很多这样的大伯,也有很多这样的阿向,我,或者可以说是作为一个过客,匆匆经过着他们的人生,望见了那样的悲伤和苦难,也望见了那些在狂风暴雨侵袭下依然屹立不倒的倔强的灵魂,我无力说生活对于他们有着怎样的一种不公,只是,我经常会有这样一种期望:凡是有太阳照耀的地方,每一个于绝望中疲惫前行的脚步,都一定要看到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