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乐笺，我可能参加不了你的婚礼了。
嗯，有诸多原因，比如，昨天遇见个算命先生，他说我印堂发黑，这些日子不宜出门，否则会有血光之灾。再比如，我生病了，发了很高很高的烧，连动一下都很吃力，还有还有，我不知道以什么样的行头出现在你的婚礼上，对了，你的新娘可没有我漂亮，我怕到时候将她比了下去，那你可得恨死我。
最最重要的是，周乐笺，我还爱你。
二
不知道是为什么，和你分开那么多年，知道你快要结婚了，我才开始在脑海里将那些年零散的，不堪的，深刻的，关于你的所有记忆碎片重新拾捡起来，像个可悲的拾荒者，执拗的想要回到过去。
我们当时就读的高中里，全校没有谁不知道宁巷青，不是因为我太漂亮，也不是因为我太优秀，更不是因为我太有钱。而是我太坏了，坏到别人无法想象，我就想古代的江洋大盗，百姓人人得而诛之，唯一不同的是，大盗会飞，而我不会。
所有人都很讨厌我，总是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他们提到我时会这样说：宁巷青？那个小偷么？
“对啦，他是小偷没错啦，你不知道么，她上一次趁xx上厕所的时候将她桌上的早点偷去吃了，害的xx上午饿到胃痛，这种人实在太恶心了。”
“她放学从来不会留下来做值日，总是早早的就走了。”
“宁巷青不讲道理，爱打架还满口脏话。”
“她还旷课抽烟，天哪，她可是个女孩子，怎么能这样！”
……
像这样的话我听得耳朵都要起茧了，至于他们加在我身上的罪名，我也从不否认，没错，这些事儿我都干过，我每天顶着学生的名义做流氓的事，我以为我今后的一生都只会是这样，可我忘了，全校还有一个人对我好，那就是你，周乐笺。
你跟我，简直一个是天，一个是地，光芒万丈的宝石与茅厕里的臭石头。
他们总是劝你不要靠我太近，他们说，周乐笺，你长那么帅，成绩那么棒，脾气那么温和，为什么要和宁巷青这种女流氓在一起，你是疯了么？
你没有疯，是他们这群乡巴佬什么都不懂。
全校只有你知道，因为是整整两天没有吃饭只是喝水饿到胃痉挛才伸手偷得那份早餐。
全校只有你知道，我从不做值日是要回家照顾患有尿毒症的母亲。
全校只有你知道，我是因为太害怕受到伤害，所有见谁都像是仇人，扎的所有人都离我远远的。
全校也只有你知道，宁巷青是个被生活逼得走投无路徘徊在崩溃边缘的女孩子。
你曾在教导主任用那些难看的话语训斥我的时候，拦在他面前，将我护在身后，你说，宁巷青她是我女朋友，她有时候是任性了点，可是她不坏，如果她真的做错什么，我会让她改的，可是现在，请主任您，不要辱骂她。
别人都说谈恋爱的女孩子在男朋友面前都是很矫情的，我也不例外，每次放学，我总是不好好走路，硬要你背着我，在你背上也不安稳，勒着你的脖子非要你听我唱歌，若是我唱完你还没有夸我，那一定是你走神了，我会缠着你问你到底在想什么，你就会逗我说想漂亮姑娘，然后我就不乐意了，在你背上大喊大叫：谁啊谁啊，还有哪个姑娘比我漂亮的！你每次都会嗤嗤笑着不说话，任由我扯你头发，拧你耳朵，捏你的脸。
二零零八年是多灾多难的一年，地震，雪灾，我妈妈病重。
那天我逃了一下午的课躲在厕所用小刀将自己的手割得血淋淋的，在我愈发疯狂的时候你出现了，用手握住刀锋，粘稠的血液顺着你的手心流到地上，你用几近叹息的语气对我说，没事了，现在没事了。
你总会这样，在我在黑暗里越陷越深时，提一盏灯，带着昭然若揭的微笑，给我满心满眼的明亮。
我曾深情的对你说：周乐笺，就算我有个煤老板一样的爸爸，我也不会嫌弃你这样的穷酸书生，我要跟你在一起好久好久，谁都不能让我离开你。
直到后来，见到你的母亲，我才明白，有一个煤老板一样的爸爸的是你。
那天下午，阳光像水一样柔软，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进这样高档的咖啡厅。你的母亲真的很美，坐在落地窗前，披着一身日光，像是中谷世纪城堡深处的贵妇，眉眼动人。
我得承认，你母亲给我的第一印象很好，我放轻脚步小心翼翼走到她面前，用最温柔最乖巧的声音说，阿姨您好，我是宁巷青。
她抬眼打量了我好久，才缓缓开口，确实长得不错，难怪乐笺那么喜欢。
然后她就不说话了，只是侧着脸看着窗外。乐笺，我是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妈妈可以在这后来的一个多小时里一直保持这个动作，窗外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车水马龙的街头，人潮攒动的拥挤，竟然好看到让她完全忘记身边站着她未来的儿媳妇儿。
可她不开口让我做，我就不会坐下，我不是怕她，我只是尊重她，因为乐笺，她是你的母亲。
幸好她最后看累了，才将目光聚集到我身上，她微笑着，她说，我们家乐笺，从幼儿园起就是在贵族制的学校里，在教育方面，我花了很多钱很多心思，我希望他成为一个非常优秀的人。
他初中毕业后，本来是要送他去美国，可是他自己不想去，还说想去普通的民办学校，想很多普通学生一样，做最平凡的事。
我很爱他，所以我同意了。
她突然不笑了，敛去所有表情，微微昂着头，她说，可是宁巷青，如果我知道他后来会遇见你这种人，我就是把他送到美国一辈子不回来，我也不后悔。
乐笺他很善良，我也知道你家里的情况，但你不能因为贫穷就要赖上我儿子吧。我去过学校了，了解了些你的情况，偷东西？打架？抽烟？
我们乐笺他有似锦的前程，他的一生完美将不会有任何坎坷，可是现在，因为你的出现他的人生将会出现一个污点，我怎么能够，让你这样不检点，这样卑贱的人跟他在一起毁了他的一生？宁巷青，我知道你妈妈的病需要很多钱，只要你开口，多少钱都没问题，只要你日后不再纠缠我儿子。
我不可置信的看着你妈妈，我不清楚自己究竟做错了什么，我像个小狗一样讨好她她却对我说这样的话。
乐笺，我从来就不是一个软弱的人，她让我离开你，她让我放弃我这一生最珍爱的，我怎会容忍。我端起她的咖啡朝她脸上泼去，将她椅子推到地上，我知道我这么做很不对，我只是特别特别的难过。我冲出咖啡厅的时候，所有的人都看着我们，我明白，她这样的人，是丢不起人的，所以她是不会放过我的，可是我不怕，因为我知道我相信她儿子周乐笺爱我，他是爱我的。
乐笺，我不是依仗着什么，我只是单纯的相信，你不会伤害我。
三
我自信的可笑，我自信的悲哀。
那天晚上你打电话让我出来，你说你有话对我说。你和你妈妈一个样，把人喊出来，自己却不说话。
那是冬天，我却只穿了件毛衣，我将冻僵的手伸到你面前，眼巴巴的看着你，我说，乐笺，我冷。
你皱了皱眉，脸色非常难看，你问我，有没有话要对你说。
我笑了一下把手放下，我说，周乐笺，敢情你是你妈派来找我算账的啊。我朝你耸了耸肩，摊开双手：我没什么要说的。
你简直被我气坏了，气息越来越重，那是我们在一起一年多来你冲我发的第一次脾气，你说：宁巷青，我以为你只是比其他人要任性那么一点，可我现在才发现，你不仅任性，还蛮不讲理，她好歹是我妈，你怎么能做出这种事，你究竟有没有教养！
我脾气本来就不好，你冲我发脾气，我一定不会乖乖受着，所以我冲你吼：是是是，你有教养，你周乐笺是大孝子！我就是泼你妈咖啡了，我就是推她了，我还想扇她一巴掌呢！
我还没说完你掉头就走，我在后面追你哭着喊着你的名字，让你站住，我说你再走我就死给你看。
然后你停了下来，在巨大的夜色里回过头来，眉眼那么薄凉，你说，那你就去死好了。
乐笺，我这一生有过很多次绝望的时刻，可那时候，我觉得我的世界都要坍塌了。我清楚的明白了，你生命里有太多要去爱护的、守护的人，也同样有许多人爱护你守护你，你母亲说的没错，你只是善良，你只是可怜我，才会让我放肆这么久，到现在我才知道，我不是你的唯一，宁巷青不是周乐笺的唯一。
可是，我却把你当成命。
你走以后，我没有回家，第二天也没有去上课，我在这座城市整整晃荡了两天，我像是丢掉了魂魄，有好几次差点被车撞倒，他们总会从车里伸出头来骂我不长眼，明明差点被撞倒的是我，差点受到伤害的是我，他们却还要那么嚣张。
我也不过十七岁，我也不过是个女孩子。
我每天都要想尽办法让妈妈受到稍微好一点的治疗，我每一天都要很努力很努力地生活。
我没有朋友，我很孤独，我迫切想要温暖，这样的日子让我觉得辛苦。
上帝不垂怜我，所有人都不愿善待我，就连你也是这样，周乐笺。
我回家的时候，妈妈怎么喊都喊不醒，我怔在原地，良久，我张开嘴，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描述那段看不见希望的日子，我将原本在你身旁的座位搬到班级最后面最无人问津的地方，所有人都在看我笑话，没有周乐笺的宁巷青就像只可怜的羔羊，人人都可欺。
我会经常不见书本，笔袋甚至是书包，然后它们会在不同地点出现，垃圾桶、厕所或是下水道。
我会经常被撞倒，椅子的螺丝也被下了好几个，上课坐着坐着就会摔到地上，然后是一阵哄堂大笑。
我的水杯里经常会出现粉笔灰，桌子上被写满不堪的话语，体育课要被派去搬那些重的要命的器材。我不是好欺负，只是我很累，我渴望时光过的快些，再快一些，我渴望离开这里。
那年冬天最冷的时候，这个城市下了场罕见的大雪，晚上放学时我背上书包低着头走出教室时一盆凉水冲我浇来，然后是一哄而散的声音。
那天晚上，我在教室旁边的楼梯坐了好久好久，还好，楼道里有一盏昏黄的小灯，我摸出烟，手一直在抖，点了几次才将烟点燃。
恍惚间听见轻微的脚步声，我从膝盖中抬起头来，看见你逆着光朝我走来，你没有撑伞，衣服上，头发上全是雪，你问我为什么不回家，我冲你笑笑，我说外面太冷了，过会再回去。
你开始沉默，隔着晶凉的夜色，我望着你，望着望着眼泪就落了下来。我问你，我说乐笺，我们这算是分手了么？
你终于开口了，像从前一般一遍一遍喊我名字，巷青，巷青。声音熟稔而破碎，你说我一直在等你，等你向我道歉。
巷青，只要你向我开口，我就会原谅你的。你上前倾下身子抱住我，你说，巷青，你怎么这么不听话呢。
你抱我的力气大倒让我喘不过气来，可我死死咬住嘴唇，任凭你如何哀求，我都没有开口，说一句话。
亦舒说，你爱着一群人，而与之结婚生子的又是另外一群人。
乐笺，我特别不喜欢你的妈妈，但我要承认，她说的都是对的，我的乐笺你，拥有似锦的前程，你会在你喜欢的城市里一帆风顺的开展你自己的事业；你会拥有一个美丽的门当户对的妻子，你可能没有那么爱她，你们也不会有多深刻的爱情，但你会牵着她的手细水长流耗尽此生；你会长成一个成熟睿智的男人，你会西装革领，温和儒雅的出现在各种晚会上，成为全场的焦点，你的人生将不会有任何的乖违与不顺，完美的令所有人妒羡。
而这一切，都与宁巷青无关。
四
我再没有去过学校，再没见过你，我去了别的城市，每日为生计奔波。后来我花了好大功夫才找到你的微博，关注了你，看你发的每一条微博。
你高考后去了所不错的大学。
你在大学里担任学生会主席。
你大三时就开始实习。
毕业后你进了母亲的公司从最底层开始做起。
……
你微博更新的很少，直到最近你才更新了一条，你说，今天过马路时看见一个女孩，眉眼特别像你。
我坐在电脑前，一直看着这条微博，直到天亮。
再看你的相册，不是蓝天就是建筑，你似乎从不自拍，那么好看的脸，为什么就不懂与别人分享呢。
你相册出现的第一张人物照，便是你的结婚照，新娘如我想的那般，温柔似水，一定很贤惠。
照片中你衣冠楚楚，几年不见，你的五官更深邃了，轮廓线条更加硬朗，你已不再是当年的温和少年，时过变迁，斗转星移，可是我想念过去的你，过去只属于宁巷青的周乐笺。
我去了那家你拍结婚照的婚纱店，花光我所有的积蓄才能试穿上照片里，你的新娘穿过的那件婚纱。
当我置身于那一身洁白时，店里所有的人都放下手头的工作，她们都齐齐的看着我，店长向我走来为我理好裙摆，她微微笑着说，小姐，你是所有穿这件婚纱的所有女子里最美的。
我怔怔的看着镜中的自己，良久，我低下头，双手捂住了眼睛。
尾声
你结婚那日，你穿着礼服站在红毯的尽头迎接你的新娘。你突然抬头望向教堂上方高远的苍穹。
不知是不是盛光太刺眼，你收回视线时，眼角分明有潮湿的痕迹。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