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年初下山,狂风鼓衣,猎猎作响。
胸中有豪情,抬脚便是江湖。
“姑娘,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的剑法真的很烂?”他一刀斩退山贼,对那个信誓旦旦要惩奸除恶的侠女如是说。
侠女拿着剑摆了好几个姿势,计划着怎么才能干脆利落地捅死这个从天而降的少年。
“哪里烂了?这位女侠剑法绝顶!”山贼头目大喊,“我要求跟她单挑!”
少年一脚印在他脸上,将这位头目踹晕。
战斗结束得很快,少年挥刀战山贼,如狂风扫落叶。
遗憾的是,最后一个山贼在倒下之前,仍使出了一招“扫堂腿”。
侠女惨遭撂倒。
面对着少年意味不明的眼神,侠女一骨碌爬起来,狠狠扯掉头发上沾住的杂草,“看什么看!”
她气鼓鼓的,显得十分不满:“我刚刚是没有准备好,不信你跟我切磋切磋!”
想她叶萧萧,那是立志要做武林第一侠女的角色,从小到大,谁敢小觑了她?
君不见,那些师兄弟没几个是她一合之敌?
君不见,在她剑下,她那个名满天下的父亲都败多胜少?
眼前这个可恶的家伙,怎么敢说她的剑法不好?
她说话的时候,手里的佩剑也跟着扬起。
她佩的是在名剑谱上也赫赫有名的秋水剑,使的是名震江南的落霞剑法。
“好剑。”他于是认真地看了她的佩剑许久,然后更认真地看着她:“请你放过这柄剑。”
叶萧萧于是明白,从天而降的并不总是盖世英雄,也有可能是唇上抹了砒霜的毒舌之辈。
彼时那些山贼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阳光透过繁茂枝叶投下斑驳的图画。
在这个温柔的午后,在这个美好的山林里。
初下山的少年刀客,和刚出门的倔强侠女——吵了起来。
“你指望我放过你的狗命还差不多!”侠女举起剑吼道。
少年不甘示弱,“我让你三百招!”
侠女气急,哐啷啷拔出宝剑,少年拔腿就跑。
他既然决定跑路,那么让三千招也是没有关系的,反正打不到。
“你站住!”
“你先站住!”
“你不是很厉害吗?跑什么?”
“你不是很厉害吗?追什么?”
“你怎么这么没用!”
“哼!”少年重重地哼了一声。
在这样拼命地奔跑中,这一声哼还能如此中气十足,说明他的内力非同小可。
他哼道:“师父说过,不能打女人!”
叶萧萧大声道:“这不算打女人!”
“你不是女人?”
叶萧萧一口气险些岔掉,狠狠道:“咱们是切磋,不算打架!”
“真的?”少年猛地停下,转过身来。
叶萧萧前冲的势头没刹住,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少年呆呆愣愣,侠女面红耳赤。
“切磋不算打女人?”少年问得很认真。
侠女一把推开他,猛地后撤几步,秋水剑明晃晃地在空中,“不算!”
“那么来吧。”少年回望着她,手按在了刀柄上。
他的话很简单,因为他本就是很简单的人。
在这一刻,他的气势变了。
他的腰背本就挺得笔直,这一刻他显得又高了许多。
就像风吹开云雾,那座孤峰绝壁,一下子清晰了起来。
叶萧萧银牙一错,一式秋水横波就划了过去。
看也没看清,手腕忽然传来一阵剧痛,秋水剑脱手落地。
少年连刀带鞘,已架在了她的玉颈上。
“再来!”侠女说。
声音像是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小草,柔软却坚韧。
他这才看清她的样子,第一个进入视线的,必然是她又大又亮的眼睛,好像藏着许多情绪,却被又弯又长的睫毛掩盖了。
琼鼻小巧而挺,长发束起,红唇倔强地抿着。
少年移开刀,后退了两步。
叶萧萧捡起自己的剑,认真回忆着父亲的教导。
剑从下至上,斜斜撩起。
这是落霞剑法里的杀招,名为“孤鹜飞”。
是孤傲,也是孤独。
破敌于无意,杀敌于瞬息。
“锵!”
一柄刀早已候在那里,刀剑交击,决然而鸣。
巨大的力量自剑身传来,叶萧萧手一颤,剑再次坠地。
“再来!”侠女像愤怒的小狗,恶狠狠地看着少年,恨不得上去咬一口。
“再来!”
“再来!”
“再来!”
说不清这声音响了多少次,一直到太阳暗下去,云也重了起来。
叶萧萧似乎不知疲倦,一次次地重复着败局。
少年终于失去了耐心,很认真地看着侠女:“你的剑法太烂了,再过一百年也赢不了我。”
他很诚实,然而正是实话才伤人。
侠女嘴一撅,哭了起来。
她哭得很伤心,哭得梨花带雨,哭得伤心欲绝。
少年一下子慌了神,手足无措,“你哭……哭什么……”
“嗨呀!”他走到侠女身前,“你别哭了……”
少年不知道,对于女人来说,单纯的“别哭”二字,效果相当于“别停下”。
所以,叶萧萧理所当然地哭得很痛快,哭得荡气回肠。
哭得少年的背影已经快要离开树林了。
侠女一下子止住了哭声,匆匆捡起宝剑,忙忙追了上去。
“你去哪里!”
她的声音因为刚刚哭泣过,也因为愤怒,显得有些尖利。
“我看你哭得这么辛苦,想去采点野果,等你哭累了吃。”少年挠了挠头,“哎,你怎么不哭了?”
侠女又好气又好笑:“吃什么野果!你莫不是想毒死本姑娘?”
“对付你需要用毒吗?”少年冷下脸来,转身就走。
走了一阵,少年回过头:“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一定会打败你!”叶萧萧狠狠地盯着他,攥着小拳头在身前挥了挥。
再怎么故作凶狠,她的脸依然很美丽。
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里,那抹坚定和执拗是那么的熟悉。
少年几乎瞬间就回想起自己一次次倒下又一次次爬起的练刀岁月。
忽然刮起了很大很大的风,大树都被压得低下头来。
大风吹来,他的衣和他的心,一起猎猎作响。
2
狂风之后是暴雨。
少年和侠女躲进了山寨避雨,寨子里的山贼都被少年赶了出去。
“所以,你是离家出走?”少年问道。
“在家怎么行侠仗义?”侠女一脸的理所当然。
静静听侠女讲完她在家里演练武功时,打遍各大门派无敌手的壮举,少年终于开口道:
“你有没有想过。我是说,有没有可能……”少年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那些师兄弟都是让着你的?”
侠女的笑容消失了,眸里的璀璨也黯淡了。
她怔了下来,看着门外的雨。
少年有些手足无措,但他毕竟不擅长安慰人,因而也只能沉默。
沉默在雨声中显得更静了。
良久,侠女出声道:“我叫叶萧萧,你叫什么名字?”
“长天。”
“长天?好怪的名字。”叶萧萧好奇道:“没有姓吗?”
没有姓,自然是因为没有父亲。
或者是不知道父亲是谁,或者是父亲已经死了。这都是很让人难过的事情。
但长天的眼睛依然明亮,脸上依然神采飞扬。
他拍了拍腰间,“我有刀,要什么姓?”
叶萧萧低了头,小声道:“对不起!”
“这有什么?”长天笑了笑,“对了,我看你对剑的把握其实很不错,为什么你的剑一点力度都没有呢?”
叶萧萧仰起头来,声音却很低:“我天生经脉阻塞,不能修炼内功。”
长天也道歉:“对不起!”
“这有什么?”叶萧萧灿烂地笑道:“我只靠剑法,也一样能成为天下第一侠女!”
长天没有说话,只是跟着笑了起来。
他的笑与叶萧萧见过的所有笑容都不同,笑得很真诚。
他们都是真的没有生气,也都是真的在笑。
江湖虽然很大,但要寻到两个相同的笑容,却也很难。
3
叶萧萧跟着长天去了很多地方。
少年入江湖,自然是要天下扬名。一柄长刀,重复着不停地挑战。
在长天闲下来的时候,叶萧萧总会拉着他切磋武技。
当然,不许他用内功。
长天渐渐发现,叶萧萧天赋真的很好。仅就剑法的悟性而言,堪称绝顶。
无论是什么剑法,一学就会,并且都有自己独到的理解。
在与长天的切磋中,渐渐的,也有来有往,胜负不定。
如果她会内功,一定可以成为真正的江湖第一侠女吧?
长天总会这么想。
但世间从来没有如果,岁月也不曾为谁停留。
少年人,总不知时间短。
天气转冷的时候,风从稀疏的枝丫里透来,有些孤独的凉意。
叶萧萧说:“我得回家了。”
长天没有家,不知道回家是什么感觉,“回吧。”
“你知道吗?有的人认识很久,却很难熟悉。有的人第一次见面,就感觉已经认识了很久。”叶萧萧说。
长天笑了:“我已经认识了你很久很久很久……”
他似乎要把“很久”这个词一直循环下去,好像这就可以留住时间。
叶萧萧打断了他。
侠女有些不安,也有些期待,把手里的剑转了又转,才佯装随口问:“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家?”
长天摇摇头,“我要去参加天下第一武道会。”
“得空再去你家拜访。”他补充道。
“嗯。”叶萧萧点点头,归剑入鞘。
她知道他们都是不会改变自己的人,因为他们真的很像。
“那好,就此别过。”
侠女走了,走得干脆利落。
4
小院里,长街上,流泉边,好像总少了些什么。
长天一个人,一柄刀,继续他的挑战。
遇到过魔教妖女,也遇到过名门仙子,相逢过娇俏可爱的小姑娘,也有温柔娴雅的大姐姐。
但都只是路过。
从青城到武当,从漠北到江南。
他的声名愈来愈大,他也愈来愈沉默。
天下第一武道会终于开始。
天南地北,无数英雄好汉争锋。
天下虽大,却只有一个第一。
少年非常确定,那唯一的一个第一,只能是他。
刀出刀落,刀归鞘。
长天所向披靡。
一路杀到决赛。
最后的对决,对手是叶飞仙。
其人是武林最近五十年里声望最隆的剑客,其剑如天外飞来,雄奇瑰丽,不似人间。
没有人看好长天,但他的顽强,出乎整个江湖的意料,也出乎叶飞仙的意料。
他在漫天的剑光中艰难跋涉,他的人就像他的刀,一往无前。
鲜血染红他的衣裳,身披三十二处创口。
他终于把长刀放到了叶飞仙的脖子上。
其时,他整个人如浴血中,但他的眼神依然明亮,握刀的手依然平稳。
“我输了。”叶飞仙说。
他是一个儒雅的中年男人,声音也很有磁性,“你的造化丹能不能卖给我?无论出多少钱都可以。”
本次武道会的天下第一,会夺得一颗“造化丹”。
“造化丹”,是百年前天机道人炼的最后一炉丹,相传能生死人肉白骨,洗筋伐髓更不在话下,是武林中人梦寐以求的至宝。
长天摇摇头,出多少钱他也不会卖。
5
长天依照侠女走前留下的地址,找到了她,
彼时叶萧萧站在门前,看着他,目光古怪。
“你来做什么?”侠女问。
长天沉默一阵,才道:“我想与你切磋了。”
不好说想你,只好说,想切磋。
侠女想了想,侧过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在门外就发现她家很大,走进院里,更觉空阔。
但是,看着前面的叶萧萧,再看看周围的仆役,长天顿时又觉得有些挤。
当你眼中只有一个人的时候,多出一只猫都会嫌拥挤。
叶萧萧拿着剑,秋水剑。
她出剑的时候很温柔。
但剑式很美妙,美不胜收,妙不可言。
就像她的眸中,秋水一泓。
长天拔刀,拔刀断水。
出刀之前,他只是普通少年,期期艾艾,情窦初开。
拔刀之后,他只是刀客。眼中只有刀,心中只有胜负。
唯如此诚于刀,才能有如此绝伦的刀法。
没有用内力,所以战斗并不威势惊人。
然而纯粹的招式对撞,仍然万分激烈。
寒光如电转,锋芒任人看。
剑势渐疾,而刀招渐缓。
叶萧萧终于把剑收起,“我输了。”
“嗯。”
“你可以走了。”
“嗯。”
但是长天按着刀,很久都没有走。
叶萧萧投来询问的目光。
“姑娘,你下手太狠。”长天说。
姑娘秀眉一挑。
“说好只是切磋,你每一剑都对着我的心里来。”
叶萧萧哼了一声,“哪里学的疯言疯语!”
她转身作势要走。
“你别走!”长天大喊起来:“我已被你一剑穿心,倘若你拔剑离开,我也就活不成啦!”
叶萧萧终于噗嗤一笑,回过头来。
一只古香古色的玉匣在她面前打开,匣里躺着一枚圆润光滑的丹药。
“这颗造化丹,可以调顺你的经脉。”长天捧着玉匣,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叶萧萧抽了抽鼻子,“一颗破丹就想收买本女侠?”
她转过头,故作不屑道:“而且这颗丹药本就是我的,要不是你,我爹早就给我拿回来啦!”
“叶飞仙是你爹?”长天大惊。
“才知道?”叶萧萧白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是来我家踢馆的呢!”
长天哭丧着脸,“早知道他是你爹,我哪敢。”
“你都敢那么久不理我,还有什么不敢的?”侠女拿过玉匣,忽然又变了脸色。
长天缩了缩头,不敢作声。
叶萧萧哼了一声,想了一会儿,又叹了口气:“唉!”
“怎么?”
叶萧萧挥了挥粉拳,一脸认真,“我也要做天下第一!”
“然后?”
“我与你迟早有一战!”
长天以比出刀还快的速度喊道:“我认输!”
无论是在漠北,在江南,在邙山,还是在武当。
他败过、伤过,但是没有认输过。
正是他对刀的赤诚和坚持,才让他一路走到如今。
但是刀再快,也有斩不断的事物,比如:情丝。
刀意再坚决,也有拔不出刀的对手,比如:眼前这位姑娘。
学刀以来,这是他第一次认输。
但是女侠很满意,所以她笑了。就像繁星漫天的夜空,某处的云忽而移开,月儿掀开了一角,笑得整个院落都灿烂起来。
“那……”少年又小心翼翼问道:“你以后就是天下第一的侠女啦?”
“那当然!”叶萧萧得意点头,忽又想到,眼前这个少年不就是天下第一么,自己就这么成了他的侠女?
眸光流转,瞥了这少年一眼,羞意晕红了脸颊,侠女脆生生道:“呸!”
美人的娇嗔、情人的眸光,是世上最快的刀、最准的剑,最难以招架的风景,最无法抗拒的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