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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欢笑过哭泣过,疼痛过悲伤过。
我们年轻过疯狂过,满不在乎过肆无忌惮过。
我们一边走着一边唱着,一边哭着一边笑着。
我们一边痴迷着一边寻找着,一边幸福着一边痛苦着。
最终,我们还没有微笑就已经流泪了,还没有爱就已经散了,还没有快乐就开始疼痛了,还没有忘记,时间就已经远去了。
再回到这里,风吹动着路边的广告牌,街道顺着黑夜在城市里笔直地延伸出去,那些路灯和脚印依然无比清晰。
我们必须继续往前走,哪怕入夜没人道晚安,哪怕天亮没人说早安。
认识赵志勇的时候手机尚不普及,特别是在学校里,有手机的更是寥寥无几。这寥寥无几之中就有赵志勇,他不但有手机,还有不止一个。赵志勇共有三个手机。
所以那时候的赵志勇可谓出类拔萃,是走在时代前沿的佼佼者。当然了,这出类拔萃其实与他关系不大,主要是他爹妈的功劳。
赵志勇手机虽多但是卡少,三个手机却只有一张卡。某个星期天,我,他,还有周苗,三个人在学校无聊至极,于是周苗就提议打电话玩。打电话就必须有能打的号码,三个人想半天也没想出合适的号码,最后决定,打学校外面的公用电话,由周苗出去接。
赵志勇先拿出诺基亚:“喂,周苗吗?”
周苗:“喂,喂你个傻x,知道还问。”
然后赵志勇手忙脚乱,把卡换到第二个手机上:“喂,周苗吗?”
周苗:“喂,喂你个傻x,知道还问。”
赵志勇又换了个电话:“喂 ……”
周苗:“喂,喂你个傻x,知道还问。”
三个电话打下来,赵志勇面红耳赤 ,周苗无语至极。两个人都气呼呼的,恨不得杀了对方,只有我乐不可支。
等周苗回到宿舍,赵志勇一脸无辜,“周苗,我刚刚都换了三个电话打,你怎么还能听出是我的声音?”
我和周苗足足盯了他有两分钟,然后异口同声地说:“土鳖。”
“赵土鳖”这三个字从此不胫而走,赵志勇一时间名声大噪。
忘记了从哪年开始,有那么一段时间,我特别喜欢喝酒。有时天还没黑,就坐在路边摊等着天黑,等着路灯亮起,等着我们周围坐满了人,等着欢声笑语掩盖寂静的夜。
喝酒的时候,我的身边总是少不了周苗和赵土鳖。我们三人合租了一个很小的房间,除了他们两个出去打游戏只留我一人的时候以外,几乎天天腻在一起。那段时间里,他们俩打包了我所有的情绪,好的坏的,照单全收。
通常,我们一起点了东西之后,我和赵土鳖目光四处游离,周苗立刻开始埋头苦“干”。等我和赵土鳖游离得差不多的时候,周苗就会“砰”地一拍桌子,大喊:“服务员!服务员!XXX东西给我再来一盘!”
我和赵土鳖这时才把目光游离回桌子,发现桌上已被周苗“风卷残云”。等我们赶紧抄起筷子想把桌上那点儿“残云”据为己有的时候,周苗直接无视我们,抄起盘子“哗啦”一声先据为快。然后他会抬起头,奇怪地盯着我们,大吼一句:“赵土鳖,再来两斤小龙虾,一碗牛肉,一盘卤蛋,一盘爆炒鸡丁撑死我吧。”
赵土鳖吃东西比不过周苗,但是喝酒却不含糊,且每喝必醉,每醉必唱,每唱必哭。
他每次喝醉都喜欢唱《光辉岁月》。我因此知道了黄家驹,知道了曼德拉,也因此认识了小不点。
小不点的大名叫陆月仙,虽然她的名字很仙,本人却一点也不仙。她到底是哪一天出现在我们世界里的,我已经记不清了,只记得自从小不点第一次出现后,我们每次喝酒,她都会准时出现。
有人说所有的相遇都是久别重逢 ,但我总觉得所有的相遇都是蓄谋已久。
“这是一个好姑娘啊。”周苗盯着小不点感慨着。
“觉得好你就追啊。”赵土鳖在一旁怂恿。
“我倒是想啊,只是她就连眼睛倒映进酒杯里的影子里都是你。”周苗倒是旁观者清。
某晚,赵土鳖一如既往地喝醉了,一如既往地开始唱《光辉岁月》,然后一如既往地开始哭。我和周苗坐在一边,对赵土鳖的这个每个月都会来那么一两天的毛病已经见怪不怪。
小不点双手杵着下巴,看着泪流满面的赵土鳖,自己也泪流满面,然后一脸痴情地说:“你哭着唱歌的时候真帅真好听,能再唱一遍吗?”
于是乎赵土鳖像是个明星,吉他已经松了三根炫,但是弹得震天响,歌词忘了十之八九,脸憋得通红,大着嗓门继续唱,“风雨中拥抱自由……”
光这些还不够,最绝的是赵土鳖可以让那该死的眼泪一直流着。
周苗时常感慨:“赵土鳖,像你这般能哭的富二代,史上也仅此一人了。”
一首歌唱完,小不点走上前,像是见到了仰慕已久的偶像,在送上花的同时恨不得也送上自己的初吻。
我和周苗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果然,赵土鳖已经顺势把小不点拉进怀里。
小不点开始挣扎,但她越挣扎赵土鳖就越兴奋,有点像电视里的大佐。
小不点慌乱得开始尖叫,但是我和周苗不慌乱也不尖叫,因为我们见怪不怪,也能预判事情接下来的发展。
果然,在小不点用尽全力把赵土鳖的脸扳向一边的时候,赵土鳖“砰”的一声倒在桌子上。
“你扭断他脖子了。”周苗睁大眼睛看着惶惶不安的小不点,故意吓她。
“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小不点彻底乱了阵脚。
“怎么没有,我们都亲眼看着呢。”周苗一副眼泪快流出来的样子。
“哇”的一声,小不点哭了出来。
“你别哭,或许还有救。”周苗看看赵土鳖,又看看小不点。
“怎么救?”
“人工呼吸。”
小不点想都没想,像是条件反射一样弯下腰对着赵土鳖就亲了下去。
我和周苗都始料未及,但到底还是周苗手疾眼快了一些,在小不点差点要亲上的时候,及时拉住了她。
赵土鳖趴在桌上,眨巴着眼睛,示意周苗赶紧滚蛋。
“你特么的差点夺去了我女神的初吻。”周苗恨不得赵土鳖立刻消失不见。他架起赵土鳖连拖带拽就往回走。赵土鳖只好一装到底,脚擦着地面,嘴里不断发出“啊啊啊……”的声音。
我知道他在喊疼,但也懒得管。倒是小不点看着连声呻吟的赵土鳖,不知所措地在风中凌乱。
故事的开始总是猝不及防,往往是人还在徘徊,心早已经向前走了好几步。
就在我们都以为这只不过是一个小插曲的时候,小不点第二天再次出现了。
这一次她来到了我们的住处,端来了一碗粥,战战兢兢地道歉,“昨天的事真是对不起。”
周苗扇了自己一巴掌,“我真是帮凶啊,把这么好的姑娘往火坑里送。”
“你说什么?”小不点不明所以。
“没什么没什么。”周苗忙不迭地搪塞。
赵土鳖除了能在唱歌的时候哭以外,还有一个特异功能,他总能在该醉的时候不醉,在我们以为他没醉的时候,却又烂醉如泥。
最神奇的是有一次,他喝了一杯勾兑过的酒 ,同样的酒我们喝了都没事,但他就不行。喝的时候吹牛吹得能上天,喝完一杯之后出去楼道里上厕所,结果还没到厕所门口就“砰”的一声倒在楼道里。倒下去的时候,楼道里还回响着他的歌声“自信可改变未来”。
楼道里安装的是声控灯,赵土鳖那晚出去的时候刚好有一姑娘下班回家,上楼的时候“啊”了一声。也就那一声“啊”,让赵土鳖的歌声断在黑夜里,并顺势倒了下去。
我和周苗是听到他倒下的声音追出来的,然后就看到楼道里那姑娘在哭着不知给谁打电话,“喂,我在楼道里吓死人了,怎么办呢?”
好在我和周苗人帅心善,要不然那晚那姑娘准得失去点什么才能完事儿。
我俩把赵土鳖拖回房间里,那姑娘还追了过来再三要确定赵土鳖真的没有被她吓死。直到周苗往赵土鳖屁股上踹了一脚,赵土鳖“哇”的一声吐了出来,那姑娘才念着阿弥陀佛离开了。
所以,我和周苗都知道,昨晚赵土鳖和小不点拉扯的时候只是微醺,后来才是真醉了。
而这时候赵土鳖听到说话声后悠悠醒来,看到端着碗站在眼前的小不点时,他的眼睛不禁睁得越来越大,一只手抓着头发,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最后一拳砸在床架上,“这姑娘昨晚梦里我见过啊,还抱了呢!”
小不点气得差点没把一碗粥泼到他脸上。
周苗也不客气,趁机把小不点碗里的粥接过来,一口气喝了个精光,接着把昨晚的事给赵土鳖说了一遍。赵土鳖听完,沉思了许久,这才恍然大悟,“哦,我想起来了,你是我隔壁家姑娘小不点哇!”
小不点看着赵土鳖,“你才知道啊,王八蛋!”
这也不能全怪赵土鳖。他可能也没想到,记忆里那个穿开裆裤,整天流着鼻涕一溜烟往嘴里吸的小姑娘,如今已是这般亭亭玉立。
赵土鳖家离我们租的地方不是很远,他家的楼顶上种着许多兰花,都是一些很罕见的品种。我曾不止一次地盘算,得想法子把最好的几盆搬回家,要不然以后这些兰花突然开始值钱,那狗日的得卖多少钱啊。
赵土鳖却毫不在乎,让我们随便搬。结果我和周苗一盆也没有搬走。有些东西就是这样的,你本来很稀罕,但是能够随意得到的时候,你就不稀罕了。
有一次我正看着那许多兰花发呆,赵土鳖走了过来,“你看我应该是什么兰。”
我把他从头到脚看了一遍,然后把目光转向那盆被照料得最好的兰花,见赵土鳖面露喜色,这才慢悠悠地答道:“你最多就是屎壳郎。”
周苗在一旁幸灾乐祸地大笑,却听到小不点急着说:“我也不知道这里什么兰花是最好的,不过他一定不是屎壳郎。”
小不点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赵土鳖,鼓着耳腮,红着脸,就差对天发誓了。
“还得是我家小不点啊。”
赵土鳖很得意,得意的时候说话就不过脑。但许多东西往往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听到赵土鳖这话,小不点特别开心,柔声追问道,“你刚刚说什么?”
“我说你看我应该是什么兰。”
“屎壳郎屎壳郎!我们都觉得你是屎壳郎!”
小不点突然涨红了脸,然后气鼓鼓地跑开了。
赵土鳖莫名其妙,一脸无辜,摇摇头继续跟我们吹嘘他的兰花。
但这之后,小不点就失踪了。没有她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她是我们的开心果,尽管她其实一点也不幽默。她是我们的酱,尽管她蘸不了黄瓜,麻辣烫,豆腐,土豆,马铃薯……但没有她总是不行。于是我和周苗开始用各种手段折磨赵土鳖,让他赶紧把小不点弄回来。
周苗:“你把小不点弄哪里去了?”
赵土鳖:“我不知道,脚长在她身上。”
周苗:“她是来找你的,你应该管她。”
赵土鳖:“天天都有人来找我,难道我都要管。”
周苗:“我不管,你把小不点给我弄回来。”
赵土鳖:“……”
周苗:“我给你三天时间。”
赵土鳖:“……”
小不点整整失踪了两个月,那两个月里周苗时常念叨着,赵土鳖不闻不问。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小不点突然出现了,斜挎着一把吉他。她有些诚惶诚恐地把吉他交给赵土鳖,“我希望你会喜欢。”
赵土鳖随手把吉他挂到墙上。
“你怎么瘦了?”倒是周苗,把小不点认真打量了一番。
小不点摇摇头,表示无所谓。
并不是每个人都像赵土鳖,家里随便一样东西拿出来就可以让许多人舒舒服服地生活好几个月,甚至是几年,几十年。
小不点为了一把吉他可能倾尽了她的所有,那种分量就像是卖火柴的小女孩手中的一盒火柴与皇帝手中的一片金叶子,就算用尽所有的公式,也算不出来两者之间是否等价。
那晚在楼顶,赵土鳖拿起吉他,轻轻拨动,然后他唱了《无情的情书》。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我和周苗时不时地嘻嘻哈哈,只有小不点,安静地站在一边,认真地听着。
有人慌张,有人失望,有人苦等,有人奋不顾身。
从那天开始,小不点和赵土鳖开始形影不离。没人知道到底是小不点腻着赵土鳖,还是他们两个真的彼此相爱了。
就这样过了一个月,某一天,我们又约着相聚。
小不点先到,接着是我和周苗。
“你和赵土鳖怎么不腻歪一起啦,你把他弄丢了?”周苗有意逗小不点。
“怎么可能,我们青梅竹马,他逃不出我的五指山。”小不点胸有成竹。
两个人正打趣着,赵土鳖出现了。
每次回想起那晚的情景,我都会感到窒息,因为赵土鳖出现的时候,手里牵着另外一个姑娘,一个连我和周苗都从来没有见过的姑娘。
“她是谁啊?”
赵土鳖没有回答小不点。于是小不点搬了凳子想坐到他们中间去,却被赵土鳖一把推开。
小不点呆住了,嘴唇翕动着似乎要说什么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她站在黑夜里浑身发抖,最后“哇”的一声就哭了。
“我从来没有说过我爱你,我也没对任何人说过我爱她。”
赵土鳖满不在乎地看着小不点,说完这话就牵着那姑娘扬长而去。
小不点蹲下身子,像是突然空了心,抱着头泣不成声。
周苗走过去,想扶起小不点,却被她摆摆手推开。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周苗照着路边的扶拦一脚踹下去,整个围栏摇摇晃晃。
那时正是九月。可那时候还没有人唱分别总是在九月。
爱情在九月还算温暖的阳光里颤抖,一朵晶莹剔透的白云里包裹着满是委屈的泪水,在落下的瞬间被风吹向四面八方。
叶子在树上盼望着秋,花却在等待着春。再美好的琥珀里落进泪水都是一样的悲伤。我们跌跌撞撞站起来,抖抖灰尘,或笑或哭,还是得握紧拳头,继续坚强。
小不点哭了许久,站起来,看着赵土鳖离去的方向,握紧拳头。我和周苗看着她,谁也没出声。我们不知道此刻的她心里是愤怒还是绝望,但是我们都知道她此刻的疼痛。
“小不点,你没事吧?”周苗靠上前,小心翼翼地问道。
小不点咬咬牙,忍住泪水,转身给周苗一个微笑。周苗低着头,不敢看她,嘴里一直骂着,“赵土鳖,我弄死你大爷的……”
秋深了,天气开始转凉,原本热闹的城市莫名多了些惆怅,安静得只剩下风吹和雨落的声音。
赵土鳖还是会站在楼顶上唱歌。弦松了三根,可是赵土鳖还是能弹得震天响,忘记歌词的曲调在楼顶上张扬,他还是会一样的泪流满面,只是少了小不点那亮得像是星星一样的眼睛。
赵土鳖身边换了一个又一个的姑娘,从矮到高,从漂亮到一般,从聪明到二货的都换了个遍。
小不点的身边却无他人。一个人上班,一个人听歌,一个人穿过楼道,一个人漫步在广场,一个人在昏暗的灯光下一圈又一圈地跑步。
这个跑步的习惯是从赵土鳖牵着另外一个姑娘聚会那天开始的。她一直坚持着,起初是慢慢地跑,后来加快了步伐,最后是疯一般地跑。汗水打湿了衣服,泪水掩盖了灰尘。或许她一直想用这样的办法来忘记赵土鳖,又或许她以为这样就可以追上她想要的爱情。
可是都没有。她整整了坚持了半年,既没有忘记赵土鳖,也没有追上赵土鳖,这样的坚持只是把她带进了一个更加痛苦的轮回里。她像是被大水冲走了竹筏的摆渡人,既渡不了别人,也渡不了自己。
“我们回到从前好不好?”
终于有一天,小不点鼓足勇气找到赵土鳖。
赵土鳖看着小不点,没说话,拿起她送他的吉他,拨动琴弦唱了一曲。松了弦的吉他在风里怒吼,一曲奏罢,小不点笑靥如花。
接下来,赵土鳖拿起吉他摔在地上。琴弦七零八落,木片四处飞散。
小不点怔住了,忘记了哭,忘记了尖叫,甚至忘记了任何反应。
“别再烦我了!我不爱你,不爱你,你知道吗!”
赵土鳖怒吼着,他的声音响彻四周,回荡在空气里,回响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你别这样好吗?你这样我害怕。”
“你给我滚,我不想再见到你。”
“为什么?”
“你天天围着我,你搅黄了我的每一次爱情,你明白吗?”
赵土鳖已经失去了理智,他再也不看小不点一眼,转身消失在黑夜里。
小不点看着赵土鳖离开的方向,呆立了许久。然后她蹲下来,一片片拾起那些被摔碎了的吉他碎片。
有木屑扎进手里,她似乎毫无知觉,只有留在屋顶上的斑斑血迹和未干的泪水在诉说着她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
当一个人卑微时,一滴水可以淹没你,一阵风能刮走你,一句话可以呛死你,站在阳光下都没人看得到你。小不点卑微着,打包着这些碎片,也消失在黑夜里。
可以有人为小不点流泪,可以有人帮小不点捡起散落在各处的碎片,可是没有人可以和小不点分担哪怕一点点疼痛。这种疼痛在她的心脏里淤积着,越来越深,越来越浓烈,像是磨砂机齿轮下的印。
这之后的赵土鳖又一次恋爱了,和一个叫慧子的姑娘,姑娘的名字很普通,但是姑娘的身材相当不普通。
“赵土鳖是一个没有脑子的种猪。”
周苗时常忿忿不平。但我知道,每次周苗这样说的时候,都流着哈喇子。
赵土鳖和慧子两个人开着车在我们的世界里招摇过市,生活对他们来说就只剩下吃喝玩乐。两个二十出头的人整天无所事事,只是偶尔还会找我们聚聚。
“吃完这顿我就和他绝交。”每次聚会的时候,周苗都会这样说。
“你已经说了快一百次了。”我提醒他。
“可是他每次请客都很舍得花钱。”
“没出息的狗东西。”
“你有出息你别来了啊。”
“我从来没有说过要绝交。”
“啊呀,你们别吵了。”
每次我和周苗抬杠的时候,小不点就会站出来说话。事情已经过去许久,小不点偶尔也会参与聚会,用她的话说 ,“老娘要看着这个没良心的狗东西遭报应。”
只是小不点每次来去似乎都很匆忙,像是一个旋转的陀螺,但我们都期待着她来,因为他每次来总会给所有人带点什么。比如给周苗带的永远是各种零食,给我呢是一些乱七八糟的邮票。
她也会给赵土鳖带东西。
“这个是给你的。”小不点从包里拿出护肝片。
“我不需要这个。”赵土鳖不用正眼看小不点。
“你经常喝酒,当然需要的。”小不点也不顾赵土鳖身边的姑娘。
“我说了,我不需要!”
有时赵土鳖也会生气,但最终还是只能收下,因为他拗不过小不点。无论他生多大的气,只要他不收,小不点就会站在他旁边,一动不动。她有一个制胜法宝,“你再这样我就告诉大娘了。”
小不点口中的“大娘”是赵土鳖的母亲。他们是青梅竹马,在一个村里长大,自然彼此熟悉。
听到这句话就算赵土鳖无所谓,他身边的姑娘也没法无所谓,所以赵土鳖只能收下。
时间就这样流逝,大家各自向前,各自追逐,渐行渐远渐无书。有时我也想,可能我们之间不会再有交集了。直到三年后的一个傍晚,我和周苗经过一个广场,在喧闹的人群中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大声唱着“风雨中拥抱自由……”
我和周苗瞬间停下脚步,循着声音找去,果然就看到了赵土鳖。
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弹着吉他,吉他已经松了三根弦。
只是如今的赵土鳖和从前已经判若两人。他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跟前摆了一个纸箱。路过的人有的会指指点点,也有人会往纸箱里扔几个硬币,赵土鳖每次都会认真地点头,或者说一声谢谢。
可奇怪的是,如今的赵土鳖,之前唱歌的时候那种根本停不下来的眼泪反倒没有了。
我和周苗只是远远地看着,怕他看到我们。等他一曲唱罢,周苗拉着我正想走上前的时候,我们在人群中看到了慧子。
赵土鳖显然也看到了慧子,他停下弹唱,走向人群,似乎想去拉慧子的手。
没等他走近,慧子身边就涌出来三五个人,不由分说地砸了赵土鳖所有的设备,包括他手里的吉他。扬长而去之前,慧子丢下一句话:“谁爱你了?我有说过我爱你吗?”
赵土鳖蹲下来,开始一片片拾起来那些散落在各处的碎片。可能是有碎了的木屑扎进手里了吧,他的眼泪终于再次落了下来。
“这种狗东西,就得让他尝尝这滋味,要不然他永远长不大。”
我几次想上前去帮忙,都被气得咬牙切齿的周苗拦了下来。
赵土鳖微微抬头,似乎也已经看到了我们。他没做声,只是继续去捡地上的那些碎片。
“现在知道有多难受了吧。”既然被发现了,周苗索性也不藏了,嘴里却不肯放过任何能给赵土鳖戳刀子的机会。“你倒是说话啊,哑巴啦。”周苗蹲下来,想帮他一起捡那些碎片,却被赵土鳖一把推开。
“给脸不要脸的东西。”周苗站起来,拉着我就要走。
我看着赵土鳖,脸上,衣服上都是被践踏后的灰尘,我知道有一些他从没体会过的东西开始在身体里奔腾,把他在人群中赤裸裸地撕开着。
也就在这个时候,我们看到了小不点扒开人群,一步步走了过来。她蹲下去,默不作声地和赵土鳖一起拾起满地的碎片。小不点边捡边哭,像是比她自己受了委屈还要难过。
等拾起了所有碎片,小不点站在赵土鳖面前,拍了拍他身上的尘土,说:“走,我带你吃饭去。”
然后赵土鳖就“哇”的一声哭了,在人群中哭得肆无忌惮。
“小不点,我错了。”他哭着说。
那晚我们走了最少三条街,赵土鳖最少哭了三条街。
原来赵土鳖父母离异,家道中落,这三年里赵土鳖一直在跟着母亲生活。
“小不点,我错了。”
赵土鳖继续道歉,小不点一言不发,周苗黑着脸代言。
周苗:“你没错 ,你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人。”
赵土鳖:“我好想你们啊。”
周苗:“你可别,我们当不起。”
赵土鳖:“这些日子好苦啊。”
周苗:“刚刚我还看到你去牵美女的手呢。……啊呸!”
赵土鳖:“以前我请你吃了多少东西。”
周苗:“要不要我去厕所里挖回来给你?”
赵土鳖:“就一点情义都没有了吗?”
周苗:“你不配谈情义。”
赵土鳖:“我肚子实在是饿啊。”
周苗:“狗东西!”
骂完狗东西,周苗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出来。
……
然后我们再次一起坐到路边摊上,这已经是很久没有过的事了。
等东西上来,赵土鳖狼吞虎咽。
“你慢点,别撑死了。”周苗看着赵土鳖。
“你慢点,还有的,慢慢吃。”小不点看着赵土鳖。
我们坐在路灯下,身边许多人早已经离开,许多东西被丢弃在路边。我们说过的誓言,许多也已经化成灰烬。
那晚我们喝了许多酒,喝到一半赵土鳖又醉了,醉了他就要唱歌。没办法,我们只好找店老板要了吉他。赵土鳖拿着吉他,站在路边颇有几分明星范儿。
他拨动着琴弦,有些口齿不清。“风雨中拥抱自由……”,还是一样的没头没尾,接着“砰”的一声又倒了下去。
“狗东西,又装。”周苗手里拿着半瓶酒,忍不住骂道。
小不点凑过去,轻轻地拍着赵土鳖。赵土鳖伏在桌上,整个身子起起伏伏,泣不成声。
我们又回到了各自的生活轨迹。小不点继续转得像是陀螺,赵土鳖继续在他造出来的路上独自承受。
某个凌晨,忽然接到了赵土鳖的电话,电话里的他匆匆忙忙。我和周苗立刻从两个不同的方向往他住的地方赶。
曾有那么一刻,我感觉我是见过风的。它们飘在城市的上空,吹动着路边的树,吹响着挂在街道边上的广告牌。它们也停留在巷子里,吹着花朵在巷子里回旋,吹起姑娘的裙子在夜里摇摆。
我和周苗差不多同时赶到。我虽然知道赵土鳖已经没有了从前的风光,却也没想过他会落魄如斯。他带着母亲,租了很小的房子,白天打各种零工,晚上回家照顾母亲。那天夜里,等赵土鳖回家的时候,发现身体一直不是很好的母亲突然病情加重,他一个人慌了神,只好向我们求助。
赵土鳖给我和周苗打电话的同时,也给小不点打了电话。我和周苗到的时候,小不点已经带着赵土鳖的母亲到了医院。
小不点住城西,赵土鳖住城东,原本快五十分钟的路程,也不知是怎么被她缩短到了二十多分钟。
小不点到的时候,赵土鳖六神无主,坐在床边流泪,见到小不点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但小不点却好像根本没有看到赵土鳖,径直扶起赵土鳖的母亲,二话不说,背起来就往楼下走,接着就往医院赶。
事后我们问小不点,当时怎么就那么大力气呢?
小不点微笑着摇摇头不置可否,接着又轻描淡写地说,可能是因为阿姨久病瘦了。
周苗疑惑地看向赵土鳖。
“你当时在干什么呢?”
“我在后面扶着我妈呢。”
“你怎么不背呢?”
“我我……”赵土鳖憋红了脸,“我”了半天也没说出个理由。
“你就别说他了,他忙着哭呢。”还是小不点给赵土鳖解了围。
“没出息的东西。”周苗再次骂了出来。
到了医院,赵土鳖翻遍所有口袋,只凑了五百块钱出来,还是小不点给他交齐了所有的医药费。
那一晚,赵土鳖终于知道,小不点已经捡回了他抛弃了的一切。
我们到医院去看望赵土鳖的母亲的时候,总会看到小不点的身影,听到她大娘长大娘短地喊着。小不点有时会穿着不同颜色的裙子,医院的窗口有阳光照进来,洒在她身上,温暖得不像话。
“她像不像太阳?”
周苗会这样问赵土鳖。赵土鳖站在一边,不敢看她的眼睛。
在小不点的悉心照顾下,赵土鳖的母亲慢慢好了起来,不久就出院了。
有一晚我们又约着聚,结束后赵土鳖就是赖着不走。我知道赵土鳖的心思,于是就替他提了出来。
“呃,小不点呐,我们还不知道你住哪里呢?要不带我们去见识一下。”
“好啊。”
出乎意料的,小不点答应得很爽快。然后我们就到了小不点住的地方,在她书房的一角,我们看到了更出乎意料的一幕。
那把被赵土鳖摔碎了的吉他,被小不点一片一片地拼补好后挂在了墙上。
吉他拼补得很简陋,有些地方甚至是用胶布粘贴起来的,但是上面却没有一丝灰尘。
赵土鳖走到吉他前,好几次伸手去触摸,他哽咽着,一言不发。
那晚我们又在小不点住的地方喝了起来。
“这次我来坐东,你们谁都别抢。”周苗出乎意料的大方,然后他晃着肚皮跑下楼,“哐当”一声扛回了两箱酒,“今晚谁不醉谁是王八蛋。”
“行,为了你第一次请客,谁不醉谁是王八蛋。”
那晚我和周苗使出浑身解数,为的就是把赵土鳖喝醉,好给他创造一个留下来的机会。但赵土鳖还是以前的那个赵土鳖,该醉的时候就是不醉。那晚我和周苗喝得摇摇晃晃,赵土鳖红着脸却无比清醒。
“你是不是应该说点什么呢?”
周苗几次三番地问赵土鳖。小不点有时也偷偷看着赵土鳖,似乎在期待着什么。但直到凌晨,赵土鳖除了喝酒愣是一言不发。
后来我们起身准备离开。我和周苗走前面,赵土鳖跟在我们后面,小不点也站起来准备送我们。
临出门的时候,赵土鳖又回头看小不点。趁他回头的瞬间,周苗一脚踹在赵土鳖的膝盖处,赵土鳖“哎哟”一声跪了下去。
“狗东西,你倒是求啊!”
周苗也不知道哪来的气,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赵土鳖一只脚跪在门外,一只脚跪在门内,有些战战兢兢地问道:“你能嫁给我吗?”
小不点站在屋内,完全没有想到会有这一出,顿时手足无措。正不知道如何是好,周苗又一声大喝:“是求她让你回到她身边!孙子你倒是会占便宜,这就求婚了。”
“你可以让我回到你身边吗?”听到周苗的话,赵土鳖又战战兢兢改口道。
出乎意料的是,小不点看着赵土鳖,很认真地回答道:“我愿意。”
像是怕我们误会,她接着又说:“我愿意嫁给你。”
然后小不点拿出一枚戒指,递给赵土鳖,“这是大娘给我的,你帮我戴上吧。”
那一晚,我们才知道,其实在医院照顾赵土鳖母亲的时候,小不点已经收下了赵土鳖母亲送给的戒指,只是这一切都瞒着赵土鳖。
半年之后赵土鳖和小不点结婚了。结婚那一晚赵土鳖唱的还是《光辉岁月》,弹的是那把挂在小不点房间里重新拼补起来的吉他。吉他上许多地方还是没有修复,但是赵土鳖已经把三根弦拧得很紧,他说,“这吉他弥足珍贵。”
他站在房顶,唱着歌,看着小不点,眼泪又大滴大滴地落下来,只是他一直微笑着。
“我是多么幸运啊,一直被人这样爱着,但我还要去捡起那些我曾经摔碎的东西,我要守护她爱护她。”
尽管之前的赵土鳖很让我们不放心,但那一刻我们都知道他是认真的。
我们也知道,没有人如小不点一样有义务这样守着谁。许多时候,我们连摔一次的机会都没有,何况是被人一片片地重新拾回那些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