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她出生在盛夏的农村,一个被大山包围的山村里。
正值农耕双抢,连家中老人小孩都跑到田里去帮忙。她的到来,没有给家里带来什么欢喜。又是一个不带把的,连带着生产她的母亲也遭人嫌弃。
母亲因为她,月子里也要劳作,不但要将洗一大家子的衣服、做一大家子的饭菜,还要自己奶嗷嗷待哺的她。每日里腰酸背痛,两眼发晕。
她好似生来就懂得自己的命运,每日吃饱了睡,睡饱了看不见妈妈也不哭闹,自己吃手指头,饿狠了才会放声大哭。
农村里,孩子满月,家里会张罗一桌,桌上长辈给赐名,既是长辈对孩子寄予希望,也是对儿媳的肯定。
可是,她什么都没有。那天夜里,母亲含着泪对睁着大眼睛、吸着小手玩的她说:“傻丫头,咱们要争气,要自己看得起自己。” 她扑闪着长睫毛,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灵动、可爱。
两岁多的时候,家里多了一个弟弟。弟弟出生的第三天就得到了长辈的赐名。听着长辈叫弟弟的名字,她不解的问,“爷爷,弟弟有名字了,我怎么没有名字呢?”
母亲看到爷爷瞬间垮下的老脸,拉过她的手说:“傻丫头,你也有名字呀,小丫就是你的名字。”
“小丫,傻丫头的丫吗?” 她大大的眼睛清亮有神,在得到母亲的肯定以后,眼睛里更是闪满了星星,她也是有名字的小孩了。
那以后,小丫,丫丫成了她的小名。
那时候,上小学得上户口,没有长辈的赐名她,父亲给她取名夏灵,希望她像夏天的仙子(精灵)一样快乐无忧。
夏灵打小和自家的堂姐堂妹不一样。她们凑在一起缝布兜的时候,她在地上涂涂画画;她们把摘来的野花插到头上嬉闹的时候,她悄悄地用父亲酒瓶将野花插起来放到自己的床头;和人吵架的时候,她不会像其他女孩那样出口成章,只会气得握紧小拳头涨红着脸。
夏灵觉得,身边的姐妹大都小气,一点点事就生气闹别扭,便和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堂哥哥堂弟弟们玩,或者干脆自个儿玩剪纸、画画、看书、写字。
可能和男孩们玩在一起,没有新衣服和裙子穿,留着和弟弟一样的假小子头发,夏灵也没觉得有什么打紧,相反,她觉得短头发和长裤更加方便、利索。
上学后,她可以用来学习的时间不多。
每天清晨起来,需要打好猪草,煮好早餐,然后叫弟弟起来。匆匆吃完抓起书包往学校跑,才能踩点到教室。
下课的时候,夏灵利索地将上课的内容过一遍,然后开始做作业,只有体育课的时候可以和同学们一起跳皮筋,玩梯田。
中午没有钱买午餐,就着井水嚼一块家里带来的红薯粑粑(一种用红薯蒸熟做成片状的干粮),趴在课桌上眯一会儿,继续做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
放学后,丢下书包,拎起竹篮去打鱼草和猪草,洗好猪草后回家做晚饭,洗碗后将洗好的猪草放到锅里面,将厨房收拾妥当方可拎着书包回房做作业,看书。
无论母亲要求她做多少家务,她都毫无怨言,只要母亲同意让她上学。她把姑姑们给的压岁钱偷偷留下一小部分,用来买必须的文具。因为母亲想让她知难而退,不给足她足够买文具的钱。
十岁那年,可能是因为一直营养不够,夏灵的身体一直和男生没有任何区别。大热天里,她也跟弟弟一样光着膀子不穿上衣。
生日那天,父亲从外头出差(农科站出差到其他乡镇)回来给她过生,看到她被晒得发红的背,眼眶微红。父亲拉过夏灵的手,给她穿上一条浅绿色的裙子,蹲下身子对她说:“灵儿,今天是你十岁的生日,过了今天,你是大女孩了。身子不能光着,尤其在人前,知道吗?爸爸不在身边,要好好保护自己。”
夏灵特别喜欢父亲,父亲不但高大英俊,而且从不像其他叔伯一样打骂妻儿,遇到事情总是耐心地跟她讲道理,讲故事。可是父亲太忙了,一天到晚的不着家。
夏灵抱住父亲,头搁在他宽阔的肩头,高兴的哭了,她夏灵终于拥有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裙子,还是她最喜欢的颜色。
“喜欢吗?”父亲看着夏灵被泪水打湿的长睫毛,笑着问。
“喜欢,喜欢,特别喜欢。”夏灵欢快地转了一圈,裙摆飞扬起来,衬着夏灵轻盈的身姿,真的很像夏天的小精灵。
“爸爸,以后我每年生日,爸爸都送我一条裙子,可好?” 夏灵眨巴着大眼睛看着父亲。
“好呀,那你就不要去上学了啦,跟着小姨去街上做工养家,可好?”母亲的声音突然响起,吓了夏灵一大跳。
“哦,爸爸,谢谢爸爸,有这条裙子就够了......爸爸,你这次回来呆几天?” 夏灵赶紧转换话题,她可不希望没有学上。
“一个星期吧,现在刚好双抢,和你们一起将家里的农活忙完就走。”
“太好了!那我先去准备中饭。”夏灵一边说,一边奔向卧房,她要将新裙子换下来,她可舍不得穿着它去烟火缭绕的厨房。
但是,她那天是真的特别开心。
十岁生日,父亲不但回来陪她过生,还带了她喜欢的礼物。让她没想到的是,父亲还有准备了人另外一份她心仪已久的礼物“成语词典”和带锁日记本。
那以后,夏灵不但牢记父亲的话,好好照顾自己,好好穿衣服,好好学习,还每天坚持写日记,将每天所见所闻、所想所感都一一记下,无论多么,从无间断。
十二岁那年,夏灵的爷爷去世,是意外,从山上跌落到地窖。夏灵的大爷爷(爷爷的哥哥)哭着说:“你不是能掐会算,怎就没有算到自己会死在野外,无人在身边送终呢?你个倔老头子呀!”
夏灵对她爷爷很无感,就如同她爷爷对她一样,是个可有可无的存在。可是,当她看到自己的父亲落泪的时候,她心里好疼。
父亲抱着她说:“灵儿,不要怪你爷爷,他年纪大了,总是想要多一个孙子,不求多福,只求遇事有人帮着分担。爸爸有两个妹妹,他们嫁出去就不顾家了,爸爸需要一个人撑起一个家,很辛苦。你长大以后,要帮着弟弟分担,要疼弟弟......"
十二岁的夏灵,好像突然长大,她懂得了父亲说的辛苦,也懂得了爷爷对父亲的那份疼惜,但是她还是不懂爷爷对她和母亲的漠视。
出殡那日,夏灵看到披麻戴孝的父亲捧着爷爷的遗像,赤着脚,跟在旁边的弟弟也一样,但大爷爷他们不让自己和姑妈们上前,我们只能跟在他们后面,也不用光着脚丫。她脑袋里突然蹦出来四个字“男尊女卑”,不对不对,应该是“重男轻女”。
她嗤笑一声摇摇头,将不合时宜的表情统统收起,默默地跟在送灵的退伍里,抬头看向远山,在心底暗暗发誓“我一定要走出那座山!”
十三岁那年,夏灵以优异成绩上了初中,可是母亲并不开心。每次她擦黑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都哭丧着脸,不怀好气的指挥她做这做那,让她几乎没有时间温习功课。
聪明如她,哪能不知道母亲的用意呢。夏灵开始与母亲斗志斗勇,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时间来温习功课,摘抄诗词歌赋。
夏灵的母亲也知道夏灵的脾气,知道硬着来不能解决问题,就想着法子从她认为对夏灵有用的地方上下功夫。鞋子穿破了不买也不补,裤子短了烂了也不管。
可惜,夏灵母亲的如意算盘又一次落空了。她没有想到夏灵和其他看重外表的女孩不一样,而且夏灵早就练就了打补丁的本领。衣服裤子破了,夏灵不介意,自己打个补丁继续穿;衣袖、裤腿短了,自己接长,颜色不同也不无所谓;鞋子破洞照常穿出门,只要不赤脚出门有鞋穿就好......弄得邻里和亲戚都看不下去,因为那个时候,夏灵家也没有穷到置办不起衣物。
三年很快过去,夏灵虽然没有考上中专,但是考上了重点高中。
那一年暑假,母亲时常劝说夏灵,试图说服她放弃学业。
“灵儿,你一个女客师傅,读那么多书能做么子,最终还不是围着灶头、孩子转?”
“灵儿,你看,你那初中同学宾妹子已经开始出去攒嫁妆钱,每月都好几百回家呢。”
“灵儿,你大弟弟要读书,你也读书,你爸一个人赚钱,不够家用呢。你出去赚钱,分担分担,心疼心疼你爸。”
“灵儿,都怪妈没用,么子用都有,不能帮你爸赚钱,这么多年,也砌了一个像样的房子......"
夏灵每次都很认真地听,但就是什么也不说,只转身去找正在做布料、鞋袜生意的大姑父,让他带着自己暑假进货摆摊儿。
她要靠自己攒钱读书!
那一年暑假,除了双抢那几天,夏灵每天天不亮起来,跑步去大姑父家,然后将打包好的布料、鞋袜扛上三轮车,跟着大姑父到处赶集出摊,风里来雨里去,从不把自己当一个女孩子来看。
夏灵的大姑看着不忍心,在她的小日子里,悄悄给她熬上红枣生姜水带着。夏灵把一切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高中寄宿,一个星期回家一次,米饭可以自己带米到学校蒸,菜需要自己解决。夏灵用一个玻璃罐子,装满一罐子咸菜,算是一周的下饭菜。
纵容如此,十六七岁的夏灵依然出落的婷婷玉立、粉嫩可人,尤其是那双清亮的眸子灵气逼人。
夏灵长相大多随了母亲,没有父亲高挺的鼻梁,只一双大眼睛特别像父亲,只是比父亲的更加黑亮。没有漂亮的裙子,十六七岁的女孩自有她可爱、迷人的样子。
夏灵收到男生的告白信件时,她没有丝毫的情绪,因为她特别清楚自己要不起多余的感情,她的世界里只有自爱和学习。但是,她很尊重对方,写了一张纸条”谢谢你,但是我还没有时间喜欢别人”放进信封,还给了那个男生。
三年的努力,夏灵考上了省城里的一个专科院校,不算太理想,但是,在属于她的那个年代,能应届考上大学,已经是很多学子可望而不及的事情。
离开家的时候,父亲要随车送她去火车站,母亲只站在老屋屋檐下看着,不发一言。夏灵想过去抱抱母亲,又怕吓到她,只远远地对母亲说:“姆妈,照顾好自己。”
在去火车站的路上,夏灵父亲给她塞了一个信封袋,“这是爸爸这几年悄悄攒给你的学费和生活费,你妈不知道,嘿嘿。虽然不多,省着点用,应该能先顶一阵子。”顿了顿,父亲接着说,“我想你也会理解你妈,她没读过什么书,也没见过世面。一些老思想,老想法,以后会想开的,就是辛苦你了,灵儿。”
“爸,我不怪姆妈,我知道她的不容易,也知道她吃了不少苦。我就是不想走她的老路而已。爸,谢谢你,一直支持我。”夏灵握住父亲的手,眼泪在眼眶打转,“爸,你回去告诉姆妈,让她放心,我从来没有怪过她,只是我想走我自己的路而已。爸,还要再辛苦你几年,等我大学毕业了,我努力赚钱养你们。”
那一年,夏灵刚满18岁,她独自一个人踏上了去往省城的火车,带着梦想,离开了那座禁锢了她18年的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