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的第三排房子,我们叫它北屋。
北屋
北屋一共有五间,东边三间相通,有一个门,叫它东间。西边两间,也有个门,叫它西间。
(一)东间:夜,书和缝纫机
东间东边两间房是爹娘住的,没间隔,靠东墙放床,算是卧室,西边放沙发,算是客厅,很宽敞。进门正对着一块儿匾,上书“难得糊涂”,看了很多年,对板桥先生很是熟悉,一家人都有着淡泊的性子,也不知跟他老人家的教诲有无关系。进门左边的隔墙上是整面墙那么大的挂画,蓝天,白云,沙滩,椰子树,当时很时兴的装饰,让整个房间海阔天空起来。
隔墙西侧是我的房间,南边靠窗半间炕,房门开在隔墙的北端,打开就是爹娘的房间,关上,就是独立的小天地。这是我从奶奶的炕上搬出来后住的第一个房间,也是在这里渐渐克服了在黑暗中独处的恐惧。
记得西墙上有张武松打虎的挂画,吊睛白额大虫双目炯炯,凶光四射,似乎隔着夜的黑也能清晰可见,睁开眼,它在墙上,几欲扑出;闭上眼,它仍在眼前,牙齿白森森的,都能感觉到它呼出的热气了。睡不着。不敢睡。折腾几夜,最后索性把那两只眼睛抠掉,好了。后来看了电影《神秘的大佛》,屋顶上的神秘人又夜夜潜在半梦半醒之间,只要闭上眼,屋顶,后窗,都有他在窥视,惨叫,鲜血,睡眠成了很困难、很恐怖的一件事。到最后,小人书都不敢看了,看《画皮》不等看到脱皮现形那一页,就已胆战心惊了,闭看眼连翻几页跳过去。尽管这样,那个青面獠牙的家伙也成了夜晚的常客,赶都赶不走。
最早的文学启蒙也是在这炕上。上学了,识字了,读的第一本小说是《小布头奇遇记》,第一本童话是《安徒生童话》,最入迷的是《格林童话》,小美人鱼每走一步都痛在自己心上,她化成泡沫的那一刻仿佛自己也不在了;焦急地看着艾丽莎在用荨麻编织衬衫,而她变成天鹅的哥哥正在空中盘旋;想象着小小的拇指姑娘,想她有没有可能出现在家里的哪朵花上……也听书。也是在这炕上认认真真的听完了刘兰芳的《杨家将》全传,现在还记得当听到杨七郎万箭穿身那一段时,曾不能自抑的热泪横流。也听电视。记得《京华春梦》热播的时候,到点儿就被催着去睡觉,只好虚掩着门,一直听到振西病倒在破庙,燕秋为他唱最后一首歌,眼泪也是哗哗的。
爹娘住的这两间格局总在变。爹每过一阵儿就会把里面家具挪个地儿,倒是总有新鲜感。不过娘的缝纫机在东窗下,这是一直不变的。蝴蝶牌老式踏板缝纫机,从我记事起,就总见娘伏在上踩个不停。
娘随我姥娘,能干,好营生。姥娘小脚,传说中她坐着蒲团割麦子都能甩其他人几米远。娘是教数学的小学教师,年年带毕业班,除了正常工作,还操持着家里的十亩地,另外,还是个兼职裁缝,免费的。估计从她嫁进来,家里的缝纫机就没有哪天没响过。街坊四邻都找她做衣服,家里大人的,那些堂姑堂叔的,也都是她做,中山装,衬衣,直筒裤……又快又好。剩下的边边角角,也一点儿不浪费。从小就见惯了“百衲被”。家里的褥子,被套,枕头,沙发座垫,自行车座垫,鞋垫……都是花花绿绿的布角拼起来的,有些拼接被面年代久远,都是很少见的花布图案,极美,能看半天。我跟弟弟的衣服也都是布片拼接的,书包是布角拼接的,在学校里别致而显眼。
再就是编织。不做衣服的时候,娘就忙着打毛衣、毛裤,钩毛衣、袜子,拖鞋,坐垫,我们的毛衣前后都有各种图案,打伞的小鸭子,小熊猫之类的,她一点儿也不嫌麻烦。热情上来了,小毛衣小袜子抱枕套什么的,会一口气打很多,有些会远远的送出去,东北啊,济南啊,就会有小朋友穿着小鸭子打伞图案的毛衣走在街上。而她钩的各色毛线拖鞋,也会穿在许多朋友熟人的脚上,走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也做手工。也是极有热情、大批量的做。有一年,村子里时兴拧门帘,就是把自行车辐条截成小段,两端扭成环,再把挂历裁成细条,在这小节铁丝上裹成小纺锤的样式,然后再把一个个小纺锤链接成条,多条再钉到木条上,一幅叮叮当当、花花绿绿的门帘就成形了,程序极为繁琐。可是她不嫌麻烦,把能搜罗到的挂历用光了,就用报纸,家里挂满了,就送人。再记得就是用小药瓶的橡皮盖钉搓板,红的,蓝的,白的,小小的瓶盖在木板上拼成各种图案,一口气做好多块儿,送人……街坊四邻,邻村熟人,家里几乎都有娘做的手工。
娘,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在东边这两间房,总会有许多新奇的东西,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被送到许多地方,送到许多人手上。
娘,出了名的好人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