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躁不安,因为失眠永远漂浮在高处。现在时代的亲历者所能体悟到的焦躁应该远比过去的人所感受到的要多得多。城市生活、信息爆炸,单是这两项就需要消耗不少的精力,遑论个人对人际关系、环境保护、世界局势的关照。
恰克·帕拉尼克的《搏击俱乐部》堪称现代人焦躁之典范。失眠、幻觉、分裂性人格障碍,一个城市白领从正常一步步被自己逼向自杀的过程。和另一个更勇敢、更博识的自己对话,从相遇、结交到急欲割裂,充斥着层层解剖的心理、动作细节描写,以及迅速可感的疼痛体验。
把一个人的死亡描述为他在自己将行停转的体内奔跑,从血管到肾液,最终越过喉咙和自己的最后一口气一起消逝。被撕裂的参差不齐的牙根扎进舌头,或是一群疯狂的信徒抓住一个男人试图旋掉他的睾丸。
创作者的描述天赋一定是存在的。丹尼·鲍尔在[127 小时]里将绝境中的饮水行为拍出了吸毒的质感,而无论事实与否,恰克在细节方面的联想天赋也在小说里得到了深刻展现。小说中泰勒用各种脂肪和碱制作肥皂,追溯至肥皂的源头——远古的祖先杀人祭祀时被焚烧的人残余的油脂和雨水渗透木头灰烬后的碱溶液,最终成为了肥皂沉积物。个人行动甚至被赋予了宗教的庄严感。
恰克既具有无政府主义倾向,又是秩序生活的依赖者。不仅是简单的如在当侍应时往客人的餐点里撒尿放屁,小说里还多次出现过消灭现有社会,建立新世界观的构想。对人类文明的怀疑,或是因为人类社会让生存相较于丛林法则变得更为简单,生病衰老之时不必再担心会被更强壮的生物消灭。而民主社会让自由成为现实,对于强权的恐惧亦随之消泯。孤独、焦虑因为惬意而更易获取,生存无忧之后人再面对自己,心理危机便可能上升为首要障碍。憎恶现代社会,却离不开现代社会,如果追求的「更自由」是需要去洗衣店偷别人的牛仔裤换钱,那「更自由」又有什么值得骄傲的意义?
但是这个焦虑可能无法消化,或许是被迫陷于消费主义的泥淖无法自救,或者是关切世界和平而益渐失落,再或是对金钱力量的失望,商业上对于成本计算的「绝对理性」可能导致商业力量宁愿容忍对个体的巨大伤害也不提早进行大面积的缺陷召回,因为经过计算后的逐一赔偿比全面召回所需的花费更少。寄生于现代社会的反抗者在进行秩序挑战时面临的压力太大,提出的解决办法又常常太极端,推翻之后的重建并不见得会比之前更优越。
焦躁可能导致的一个结果就是自杀,这在小说中也有惊险的描述。社会学家认为,自杀来自社会秩序的紊乱;而精神医学家认为,自杀来自精神紊乱。无论是哪种紊乱,都是偏离了某种正常的状态。但何谓正常的状态,并没有更明晰的解释。在科学伦理、宗教信仰、法律道德,焦虑者可能都面临着巨大的心理危机,消解的方法亦有之,最简单的就是发泄。比如在搏击俱乐部里和别人赤手相搏。或者破坏、伤害他人。
每个焦躁不安的人心里都居住着一只巨兽,那个分裂的自己,或残暴、或娇弱、或狡黠、或孤傲,但是最极端的应该就如同《搏击俱乐部》里了吧,焦躁而不自知,并由此产生了强大的破坏力,超出组织者创始之初的预期。或者规则本来就是限制所有人的,无论始创人与否。在这方面恰克倒是间接论证了规则至上与法令的不可违抗性。
关于恰克被归类于的「X 一代」,是美国评论界对生于五十年代末和六十年代初的作家群体的称呼。他们上大学时恰逢 20 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美国后现代派小说的鼎盛时期,故而熟稔创作过程中的拼贴、跨体裁、文字游戏……而电脑和网络又带来了现代先进的科技信息,生物结构、炸药制作工艺、遗传突变,凡此种种都能明确区辨于传统写作,性爱与暴力被重新定义,从而在感官冲击上迅速捕获读者。
2011 年,恰克的另一部《肠子》(台译本《惡搞研習營》)在大陆初版发行,虽有阉割,但其中的血腥元素依旧令人读来窒息。次年夏天我带着小说自北京沿国道往南骑车,闲暇时候便沉浸在书中封闭的叙事环境里,漫页的血凝与内脏。经河南的时候听说一个传说,一个小镇的招待所被警察查封,后来发现招待所后院里埋了好些骸骨,据犯罪嫌疑人也就是招待所老板交待,骸骨的主人是途径借住的多名单独旅行的旅人,他在地下室密闭的空间里对受害人进行残忍的身体伤害,并销毁了受害人的身份信息。
我自然不清楚犯罪嫌疑人是否有精神疾病,但听这个传说的时候我正在看《肠子》,联想到了好多令人不适的画面。现在倒是突然感觉大陆的「X 一代」快爆发出来了,他们握着键盘和鼠标长大,看过无数张各种屏幕上飞溅的血和肠子,关注最新的科技成果,有压抑不住的表达欲,也同样在信息爆炸里表现得焦躁不安。
那些潜伏在深处的怪兽就快啃噬着焦躁和不安破蛹出来了,以可怖的或是被驯服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