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是赶牛车的好手,爷爷此生最得意的事情就是他赶了一辈子的牛车。
爷爷没有上过学,他还在很小的时候就跟着别人背挑挖扛耕田种地了,除了耕种活儿还负责赶牛车搞运输,一赶就是一辈子。每每爷爷提到他与牛及牛车的往事,心中的激动就能从他放光的眼神里看得到。
爷爷说,那时候刚实现土地承包责任制,土地分到各家各户,简直就是天上掉下个大馅饼,把靠种粮食养家活口的庄稼人砸得乐翻天了,村里人们不分男女老少一头扎进地里恨不得把土给创出什么花样来。爷爷说一丘丘一岭岭的被翻松的酥软的泥土,那奇特的泥土的新鲜味儿,泛在温温的春风里在茫茫的原野飘散。土地就是农民的命更甚还要宝贵,就有人双手捧起泥土伸舌头去亲吻,恨不得就当成了白花花的粮食给填进胃里。爷爷说他真的也尝试过,那令人兴奋不已的泥土味儿仍记忆犹深。
也正是因为那特别的时代,牛成了农民耕种土地的得力助手,它们任劳任怨默默地拉着犁铧,把牛辉煌的一生一步一个蹄印深深地耕入土地里。
从那时候起爷爷和牛就结下了不解之缘,牛去到哪里都有爷爷伴随着,农忙时节耕地耙田牛在前面拉犁爷爷握住犁把紧紧跟在后面,松卷的泥土一垅靠着一垅,隙间留下的脚窝来回蜿蜒,盘旋在山岭的脊梁。农闲时节,一条草绳把爷爷和牛紧密地牵在一起,爷爷和牛不离不弃,爷爷走在牛的前头,和牛如影随形在两旁长满嫩草的田间小道不知走过多少来回。爷爷总是想方设法把牛牵着去草儿长得最好的地方,方圆几里地方哪儿的草好养牛他再熟悉不过了。听得牛牙磨碎草叶连同唾沫咽下喉咙的咕隆声音,爷爷感受到了与牛同样的幸福和惬意。
直到傍晚时候,爷爷肩上扛着一大捆鲜嫩的青草走在前头,伴着夕阳下拉得老长的影子,牛跟在后面踩着稳健的步履,微仰起牛头咧开青灰色的嘴唇露出洁白的排牙,浑厚的叫声在晚风中回荡。春夏秋冬四季里爷爷压根儿就没有闲着,农忙时节他和牛一起忙着耕种秋收,农闲时节他忙着把牛养得膘肥体壮,爷爷比牛更要辛苦。
村里人些为了方便进山种地顺着山势挖通了一条土路,牛车成了山路最美的使者,点缀着静谧的林荫。盘曲的山路就像一条长龙卧在山岭之中,缓缓伏行的牛车犹如潜在卧龙体内游移的灵魂。爷爷说那牛车就是他亲自拿起鞭子赶的,他清楚地记得就斜身坐在牛车的夹杆上,不停地吆喝着,那声音嘹亮啊传过好几道青山梁子。牛车是爷爷的最爱,扬鞭催行嘘吁叫停娴熟的赶车技术是融人与牛车于一体的致高境界,这也是令爷爷一生引以为傲的资本,他说得兴高时还会手舞足蹈地把赶牛车的动作给重新表演一翻,引得围观的孩子们都笑得流出眼泪来了。爷爷与牛车的故事都不知道摆了好多回了,但是说起有一次牛救了他的一条老命时就又感激涕零。那天爷爷装了满满的一牛车粪肥,那拉车的牛爬到半坡一处高土埂前面就停下死活不走了,爷爷还认为是牛在偷懒,边破口大骂畜牲真是不知好歹,边扬起鞭子狠狠抽打……当爷爷还怒不可遏时,就听到路口前面的高土埂轰然一声竟塌方了,爷爷恍然后一愣子像泄气的皮球瘫坐在地上,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抚着刚才在牛背上留下的道道血痕,他情不自禁地抡起拳头砸在自己身上:“天啊,我这是怎么了?还这般恩将仇报!”从那次大难不死后,爷爷更加敬畏天赋灵性的牛了,之后赶牛车再没扬起过手里的鞭子。
六冲河畔,春意盎然,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致,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那些年漫山岭上热火朝天刨土耕耘的场景已不再重现,对土地失去了昔日的激情,只为温饱而努力种地的生活再满足不了不断膨胀的精神欲望。种植果树既避免了下那些苦力,又增长了不少的收入,何乐不为呢?经过几次修筑扩建后窄窄的山路变宽了许多,还铺筑了油黑的沥青,“隆隆”吼叫的庞然铁物打破了山间的宁静,拖拉机排气筒吐着突突的浓烟,淹没了牛车轱辘嘎吱的沉吟。
秋收过后爷爷对牛车更加精心地检修,其实他对牛车的珍爱都在表达对牛的敬意。但是不管怎样呵护,牛车在山路上缓缓移步的样子,就像蜗牛匍匐在葡萄藤上,前进的步伐再跟不上春光中茁壮成长的新芽。牛车撼动山路的轮毂发出的嘎吱声响,已成沉沉渐睡的疲惫,深深的辙痕渐渐变成了不朽的记忆。
生命中撵不走时代的心酸,辙痕里填不满岁月的苦涩。
牛,老了。
车,旧了。
爷爷,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