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水杯。它是某种塑料制成的,说明书上标注着“食品级”材质。盖子是墨绿色,有点接近于莫奈《睡莲》中那种透着别处的光的晃眼的绿色。但本身是普通的磨砂材质,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它总是被他放在背包的一侧,好像是他的一个标志。他上班前会装满一杯水,水是前一晚就烧好晾在那里的。他的包里还有几件别的物什,一本黑色封皮的行事历笔记本,一支走珠笔,钱夹,眼镜盒,钥匙扣,还有他的一两台便携设备和一包纸巾。一个人随身所需的物件通常不会太多,否则会拖坠人的身心。他每天这样上下班,活力和奇奇怪怪的想法全装在脑袋里。她很羡慕这样简洁清楚的人群,她把他划入“精英”的一类。虽然她知道这个世界上从不缺少精英。
她也有一个同样的水杯,却埋藏在一大堆别的东西里。她出门前总是会忘记要带什么,钥匙和零钱包永远出现在和上次不一样的地方,作为随星所记录的小本子到处都是,常常没用几页就不知道跑哪去了,下次又会在莫名其妙的角落出现。她的桌子总是乱糟糟的,像一只鸟各式各样的乱蓬蓬的羽毛。好像享受躺在一片混沌中的感觉,可以不必总是清醒。
妈妈独自住在有阳光的一楼,每周会读读红宝书,这个时代的树木还是和往常一样随着季节枯荣,人们却好像已经不太在意它们的模样了。她和他同去看过妈妈,在小院子里刈了几把茼蒿,妈妈在考虑要不要养几只兔子,他们愉快地争论起来,讨论各种兔子会打洞的问题,秋分过去不久,冬天就快要来了,小城的时间总是过得特别慢,人们比起开车更喜欢走路到各处去。近年来这座城市也有很多新的建设,受省会的裨益,规划了新区,站在城东城西完全是两片迥异的景象。有时候她不能相信这就是自己走出的地方,各处一直在变化,能抓住哪个角落呢?
妈妈您孤独吗?从前她爱问妈妈这样的问题,但是妈妈总是说,有你我就不孤独。她心里想的是,你会不会需要一个男人呢?但每次看到妈妈一个人随性的背影,又觉得这么问是多此一举。记忆里她从没像现在这样对妈妈满怀愧疚,因为她发现自己无法全心全意地爱着她了。阳光从小区门口的滴水观音上掉落,她和他一前一后地走着,去她少年时代常走的一些地方。他从没来过这座城市,似乎也并不感兴趣,他来后成了个沉默的人,沉默唤醒了他的善意,也透出他的冷漠。他本十分健谈,但,也许是气候的问题吧。
妈妈的房子里面总空着一间给她的房子,各种陈列还是她读书时的模样,一张松木的桌子,一张松木的单人床,一座松木的书架,这些家具是某一年过年时她和妈妈一同去采购的。书架上摆着她读书时省吃俭用买下的许多书,还有喜爱的杂志。她知道这里永远有她的一处安歇之地,想到这个她就觉得有些疲惫,仿佛给了她一切的退缩找到了完美借口。妈妈的声音似乎一直在耳旁回响:你不必变成另外的模样。但是她发现自己没法坦然地回去,好像一走进那间屋子,她的角色就永远变成了被那三件松木物件所捆绑着的小女孩。她能想象她和爱人在这间屋子里彼此抚慰的样子吗?她有勇气对他打开这扇门,像释放屋子里那个独自待了二十几年从未见过生人的某种动物一样吗?
他和她在路上走着,很少遇到认识的人,他会说出路边各种植物的名字,有一些野生的草本植物可以作为食材,她讲从前怎样吃了某种草煮的粥之后总是便秘,必须再吃另一种让人拉肚子的草来缓解的往事。一路走到一座植物园门口,有不少人在园里的空地放风筝。“我们看到的东西都是它本来的模样。”有个声音这么说。在入口处她遇到了自己的老朋友,已经很多年没联系过了,对方已经有了一双儿女。场面突然变得很尴尬,她不知道该怎么装作不认识她,对方已经领着孩子朝她走过来,教孩子喊阿姨了。我要表现出一个阿姨的样子吗?夸这些孩子真可爱,小男孩真俊,小女孩真漂亮,看上去很聪明,你老公是谁呢?现在住在哪里?做什么工作?她这么问自己。另一个声音说,这不是自然而然的吗?
老朋友渐渐走近了,对她说,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从前的模样啊;这位是你先生吗?听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外省来的?不错啊,能在远处找到爱人,打算什么时候要孩子呢?我这两个天天闹腾得不行,家里那位也不管,我啊,在银行上班呢;最近在代购奶粉,还忙活找学区房的事情,对了,你还有没有认识以前咱班那个谁,他现在好像是搞房地产的呀?
这些话语甩着问号在半空中飘荡着,像那些摇摇晃晃的风筝,偶尔有一两只突然断了线,直直地坠下去。这次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又要来这些地方走路呢?几个月前在他的老家也遇到了这样的盘问,不过当时她伪装成普通朋友到他家做客,所以可以在一旁取笑他的种种洋相。反正也就是在故里走一趟的事,好像他并不在意这些质问。一边故作玄虚叫人猜他情感状况,一边又和家里晚辈的小孩子玩最新的游戏,她也随着把他熟悉的地方都逛了遍。晚上在一条僻静的小路上散步时,两人一起抱怨,真是累啊,为什么那些成年人总也玩不厌这样的游戏呢?悲哀啊,我们也早就是成年人了。
她和朋友的寒暄几乎用尽了所有力气。直到看着她领着自己的孩子走远,她问他:我有一天也会变成这副样子吗?你会变成她未出现的先生的模样吗?他说,会吧。她说,我们要是变成那个样子,我们就去看医生。但医生也是有问题的人,他不会理解你我的痛苦。我们要是不得不变成那个样子,我会受不了自己,你也会受不了自己。他说,会吧。从包里拿出水杯喝了一口。
阳光从植物园跑回了妈妈的院落,她和他顺道买了菜回去。妈妈已经煮好了粥在等候,四平米多的厨房里是食物将要被加工的味道,冰箱滋滋地响着,她非常害怕自己打扰了妈妈的生活,收拾了几盘简单的清炒的菜,他在另一个灶上做鱼。难得的清闲,她和妈妈在小小的玻璃餐桌前相对无言。妈妈很少问她关于他的事情,突然说,你俩晚上在我屋的大床睡,我去你屋里。她说不用,他睡沙发就好。妈妈执拗要睡她的屋子。又是这样,她总觉得妈妈在帮她守护着什么东西。甚至不相信她自己能守护好这些。
她想起有一次跟他去他的表姐家。她很不习惯在生人家里洗澡,就提出要搬到外面的宾馆去,被他表姐大骂了一通,她不会吵架,却也不懂圆滑,倔着脾气不说话。两人完全无法沟通,几乎闹僵,她最后没有在他表姐家里过夜,一个人跑了出去,把手机关机以免他找到,在一家招待所的会客室守了一夜,周围有陌生的男人们讲着她听不懂的话打麻将、抽烟、喝酒,她不敢睡觉,也不敢和人交谈,拿出她管用的回避社交的伎俩,从包里掏出一本书读起来。那晚她读的是《雪日》,永井荷风讲述着与风月场所的女子一次次无果而终的邂逅,却用一种奇怪的笔调赞颂那些女孩。为什么这种邂逅让人觉得美呢?人为何如此徒劳地去追逐遗憾之事呢?后来因为这件事他跟她冷战了三个星期:表姐是他生命中很重要的女人。
回到饭桌前,母亲慢慢地搅着煮好的粥,她看到厨房里他的背影,觉得某种平衡被打破了。她突然吼他的名字,叫他出去,立刻出去,一刻也不能停留。他愣愣地看看她,以为自己听错了,说鱼汤才做了一半。她开始哭起来,眼泪控制不住地往外涌,她央求他,用最让人可怜的语气求他从这间房子走出去。就像她负气从他表姐家里走出去一样,她说这个家里已经很久没有过男人了,他破坏了它。你自己出去走走,去走走。我哪里都不认识。没事,你就出去走走,你随时可以打我电话。你犯什么病了吧。你不懂。你怎么了?我没事,你出去,我快受不了了。我求求你,你出去。她带着哭腔。我理解你的不适应,但总要适应的。他听到了她和妈妈谈论住宿问题的事。你看,妈妈没有不接受我。我知道,可是我求你出去!!!他只得暂时出去。
一些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她好像分裂成了两个个体。妈妈这么多年怎么一个人走过来的,她竟然要抛下她,另建一种新的平衡关系。妈妈这么多年一直一个人,她完全没有回到她身边的必要,妈妈好像活得比以前更轻松愉快。平日里也不用应对复杂的事物。妈妈并不像她想象得那样需要她。妈妈你为什么不孤独呢?妈妈你的爱为何总是那样丰盛呢?你的力量到底从哪里来?她惧怕成为妈妈这样的女人,她不要成为一个女人,会在不久后就变老变丑,最后除了越活越坚强好像别无选择。她走到饭桌前扑到妈妈怀里,什么也没说,像孩童般哭了起来。
而她的另一部分正随着他在这座城市里游荡,秋夜爽朗,城市的灯光并不十分明亮,仰头能看到许多星星。她感觉他似乎一边走路一边辨认不同的星座。这样的机会在他那多雨的城市是不多的。她被他带领着踏入一片漆黑的、充满新意的世界,那些被她独自一人注视过的地标式建筑也在他的眼睑下投射影子。谁知道这份力量会把他带到哪里去。他不太明白她在想什么,尤其是对她没让他吃饭就把他赶出来这点感到很气愤。这对母女都是沉默寡言的人,遇到一起后似乎更不擅长表达,两人好像活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世界里,啪地一下关上了周身的门。
走着走着他看到一间台球室,门口晃悠着两个熟悉的小孩,是下午在植物园门口遇到的那孩子,他和他俩嬉闹了一会儿,走进门,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两个孩子的母亲在门口的台球桌上和一个身上有纹身的男人一起玩,显然那男人不是她先生:现场的气氛很明显,不该有的猎奇性的荷尔蒙的味道。女人看到他,一眼认了出来,招呼他过去玩耍。她说这间台球室是她工作之余的私业,一般来招待关系好的朋友。纹身男平时帮她管理这间台球室。女人穿着V字领的衣服,他辨认出她胸口的一块纹身是这个纹身男手臂上纹身的一部分。
玩一局吧。我不会玩,从来没碰过这个。随便打一打,对了,怎么一个人出来?啊,出来散散步。可以啊,不怕迷路,你是哪儿的人啊?淮河以南。淮河,别讲这么高端的名词,你就说打南边儿来的就好了。恩,南边来的。南方经济好啊,我老丈人就一直怂恿我和老公去广东那边发展,最近他也刚好出差去那边,你是做什么的?不太好说。比较机密咯?你们男人总是对工作上的事讳莫如深。他想,确实不太好说,他干的这一行比较新,也比较综合,未来的发展还看大环境。过了一会那个纹身男走到门口,领着两个孩子走了。
不好意思,我看到你胸口的纹身。他确认那人走远后说。
对啊。纹身。当时做上去的时候挺痛的。女人纹身在我们这小地方总被人说三道四,好在我老公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他做什么?进出口贸易,代理葡萄酒的。所以也是个忙人,不然我也没机会出来玩了。
你经常出来玩?我总觉得好像在哪见过你。他在意识到之前,蹩脚的调情就说出了口。
女人哈哈笑了起来,当然见过,我们下午才见过嘛,贵人多忘事。
我可不是贵人,我是个处境尴尬的人,连女朋友生什么气都不知道。
原来你们还没成家呀!她好像突然获得了一个信号,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下午那时候真不该多嘴问孩子啥的,哎呀,我也是个处境尴尬的人了。
我现在不觉得尴尬了。一点也不。他眯起眼睛接她的话。
但是你让我更尴尬了。女人走到他身旁,指了指台球厅里面的一间休息室。你怎么能对我的纹身感兴趣?
你聪明得有点过分。他感到如释重负。
玻璃饭桌前,妈妈问她怎么了,为什么一直哭。她也说不明白,但他走出去之后她觉得舒服了很多,现在的她对妈妈的感情是完整并且丰沛的,没有干扰,和打小以来一样干净并且温馨。她把鱼汤接着做好。妈妈担心他的去向,问她要不要打个电话。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件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掏出手机拨打,却一直占线。这座城市这么小,可是他是个全然陌生者,他会到哪里去呢?但一个大男人总不会丢的吧,他应该能感觉到自己只是暂时的情绪失控,四处走走就会回来了。她哄着母亲吃饭,自己却一口也吃不下了。
她发现他忘了带他的水杯,也许是刚刚走得太急了。
她忘了这是他头一回出门没有记得带水杯。
-丙申年八月廿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