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到大,身边有过很多种树,记得一些模糊的印象,构成了记忆里的一些难忘的场景和感觉。看到熟悉的树会想起一些人和事,写下来,以后记忆力减退了,可以翻看回忆。
银杏
这种树在我的家乡非常常见,几乎家家户户都有,屋前、后院、路旁,甚至农田里。但这种树2亿年前就已经生长在地球上了,是见证过恐龙的树种,所以被称为活化石,英文名叫Ginkgo(我猜是银杏在日本发言的音译,因为美国的银杏是从日本引进的)。
地方政府宣称我们是“银杏之乡”,本地电视台的台标是一片绿色的银杏叶,台标的叶子中间有一个缺口,实际的叶子在顶端确实多有缺口,非常真实。
银杏在我的家乡如此普遍的原因,是他的经济收益。能卖钱的是银杏的果实,俗称白果,据说有不错的药用价值。白果外面有薄薄一层"果肉",称之为“果肉”,实为牵强,因为银杏是裸子植物,并没有果肉一说。果皮一旦破了,便会流出具有腐蚀性的汁水,不清理的话,味道会非常难闻,在美国雌的银杏被称为“臭弹树”(Tink Bomb Tree),因为只有雌的银杏树才会结果,所以老美更倾向于种雄的银杏树,他们对银杏叶有兴趣,可以提取生物碱之类的东西,对白果似乎没有什么兴趣。
在我们那,白果和银杏叶都可以卖钱。每年村子里收白果之后, 都会把水缸放满水,白果倒进去泡着,等皮肉开始腐烂,穿上长筒胶鞋,在水缸里踩上一阵,让白果的核和皮肉分离,然后用筛子晒出果核,米白色的果核,两头尖尖,质地坚硬,放太阳下晒干。这个时段,整个村子都能闻到一股腐臭味道,这味道不好闻,但是对村子里的人来说,不太重要,因为那时候的白果可以卖很好的价钱。
大概在二十年前,一斤白果可以卖到二十多块钱。外婆有两棵大银杏树,屋子的东边一颗,西边一颗,两棵树打下来的白果一共卖了八千多块钱,这些钱,她给宠爱的几个孩子买了很多吃的,喝的,用的,甚至学费。用她的话来说,这些孩子都是她的[乖乖肉]。这些孩子能干的就是帮她去书上打白果,没什么技巧可言,就是用竹竿朝挂满白果的枝头轻轻打一打,白果就会掉下来,地上是早就铺好的塑料纸,打完了树枝上的白果,需要把地上的白果扫到水缸里,然后用水泡着。一整天的活儿,对孩子们而言,有趣又放松,外婆在树下看着树上的孩子,提醒他们不要站的太靠外,要抓好粗的树枝。
白果能卖这么高的价钱,全村都开始了行动,纷纷开始种银杏树,这样我们村变成了名副其实的“银杏之乡”。
后来银杏的热度过了,一斤白果只卖五毛钱,大家便不再种植银杏树了,到了白果成熟的季节,村子里也没有了那股白果皮腐臭的味道,绿色的、黄色的银杏挂在枝头,没有人管,后来渐渐枯萎、变灰。
村子里有很多棵几十年的银杏树,粗壮的主干,两个人抱不过来。夏天,枝繁叶茂的银杏树下,孩子们玩耍不怕被晒,大人们用凉席搭在树下午睡,炎炎夏日并不没有空调,日子并不难捱。
秋天银杏叶逐渐变成黄色,一片片的掉下来,到了深秋,村子里有银杏树的地面都像铺了黄色的地毯,令人心情愉悦的景象,踩上去松松软软。
这些年,村子开始城镇化,不远的镇中心建了一座公园,上面有人下来收银杏树,要那种几十年的大树,卖掉可以有几千块的收益,已经没有其他经济价值的树对于种它的人来说,肯定是愿意卖掉的,树挪一次,需要花很长时间才能缓过来,童年熟悉的景色也慢慢的变的陌生,时间越长,印象也越模糊,很难再缓过来,不会再重新生根发芽。
石榴
家门前有一颗石榴树,长了很多年,但具体多少年,并不知道。一直以为是爷爷种的,一次无意间和奶奶聊起,她说她嫁过来的时候,这颗石榴树就在了,这么算来这颗石榴树大概已经有70年了。它看到了身旁这座房子的改建,看到了一个小朋友一个人背着一架黄色的电子琴走去幼儿园上学,看到了爷爷在屋子里叼着烟做竹匾儿,看到了妈妈骑着紫色的凤凰自行车去纸管厂上班,看到了爸爸背着一个巨大的牛仔背包从上海回来,包里有给小朋友带的新衣服、喔喔奶糖、佳佳奶糖,还有一盒铁质的小汽车玩具。
枸杞
村子的东边和西边都是农田,是我小时候喜欢消费时间的地方,那时候注意到田边靠近水渠的地方没隔几米就有一丛枸杞,带着刺儿,秋天能结红色小浆果。后来才知道,这些枸杞是当时分田地的时候种下的,作用是标记哪块田属于哪家。
有段时间从书上看到枸杞是有药用的,约上了儿时玩伴,去田间摘枸杞,摘回来后放太阳下暴晒,最后晒出来的枸杞干,试着泡过一次茶,味道实在不怎么样,就再没去摘过了,大概是因为当时种枸杞的目的只是做标记用,便不在乎品种是否优越了。二十年后,农田可能都要被收掉,田边的这些枸杞,可能也都会被混凝土覆盖,标记是有时限的,过了时限,标记就没有意义了。
梧桐
泰州有一座小公园,公园里有小湖、小山、小火车、小船、小亭子、小游乐场,但这座公园叫泰山公园。第一次去这座公园应该是在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学校组织去泰州扫墓,说是扫墓,其实只是上午,下午便是在泰山公园游玩。从没见过公园长什么样的小朋友,那一晚几乎失眠了,脑子里憧憬着第二天的种种欢乐场景。
坐上了大巴车,从学校开往公园,一路上兴奋的左顾右盼,过了一会儿,老师说公园快到了,我注意到了道路两旁的梧桐树,树皮有一种迷彩的感觉,叶子像加大的枫叶,树干不高,树枝茂盛。自此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看到道路两旁都是梧桐树的时候,就感觉这是一条通往公园的路。
06年的时候在南京待了半年,是无所事事的半年,不知前路,不明方向。深秋的傍晚,坐公交车从汽车站回住处,余晖洒进公交车车厢,坐在窗边,看着路两旁的梧桐树,一阵凉风刮过,片片飘落,感觉很美,印象深刻,至今难忘。
一年前看金宇澄的《繁花》,讲到中山公园里有一颗远东最大的梧桐树(书里讲的悬铃木是梧桐的学名,有一球悬铃木和二球悬铃木两种),是一个意大利人在1867年种下,距今150年了。挑了一个双休日,和兔子两个人跑到中山公园,开始了找树之旅,花了半个小时,最终在公园的一个角落里找到了这颗大梧桐树,因为比较出名,已经被一圈栅栏围了起来,树干上挂了两个红灯笼,树干需要三个人手拉手才能抱过来,远远的看着这颗梧桐树,心里感到很满足。
一直喜欢寻找那种两旁都是梧桐树的路,在上海找到的一条是衡山路。在找寻的过程中还意外发现了一处有很多银杏树的广场,就在上海市政府门前,秋天的时候经过那片广场,黄色的小地毯在瘦瘦小小的银杏树下铺着,感到了一种亲切。
水杉
上小学的路大概1公里,路旁有很长一段水渠,水渠南边种着一排水杉,种的很整齐,水杉树长得又很直,远远看上去觉得有一种说不出的美。
初春的时候水杉长出嫩绿的双排叶,有“草色遥看近却无”的感觉。等到盛夏,双排叶变成深绿色,水杉就如同墨绿色的哥特屋顶。秋天,叶片变成棕褐色,一片片飘落下来,至深秋,一棵棵水杉都已光杆裸枝,但是树下铺上了一层棕褐色的粗布地毯,小朋友喜欢走在这样的地毯上,迎着太阳,去上学。
白桦
村子旁边要修了一条高速公路,从南通到南京,名叫沪宁高速。最初是从河里运来泥土堆出高速路基,然后再路基两旁挖排水沟,接着在水沟外侧种上了白桦,左右两边各一排。
这条高速公路开始动工的时候,我在上初一。当初种下的白桦树苗比我高不了多少。现在坐长途车回家,每次快到家的时候,看到高速路两旁的白杨树,都长成了十米的大树,风吹着叶子,哗哗的响。坐在车上我百感交集,现在只比初一那会儿长高了二十五厘米,更伤感的是,到了现在的年龄,已经基本宣告没有机会再次长高了。
杨柳
家门前有一条小河,说是小河,其实只是一个小池塘,但是早些年的时候水很清,村子里人在河里洗菜、淘米,用水桶从河里挑水倒到水缸里烧水、做饭。
河边有好多粗壮的杨柳,长在河岸边,长长的纸条垂到了水里。
夏天,温热的河水变成淡淡的黄绿色,杨柳的叶子也有黄有绿。这天气,小朋友们乘大人们午睡,偷偷跑到河边,脱掉上衣,跳到河里玩水。
忘不了,仰面漂浮在温热的河水中,漂浮在杨柳的凉荫里,大暑骄阳透过枝叶缝隙照到水面上,不时飘下几片黄色的柳叶。
樟树
毕业十周年了,回了一趟常熟,回去看老同学和学校,老同学们变化或多或少,体型有些走样,声音都还没变,大家谈谈上学时候的趣事,吐槽吐槽现在的房价之高、做生意之难,酒足饭饱之后去K歌,玩玩骰子,一天的同学聚会便结束了。
学校在郊区湖边建了新校区,在我还在上大一的时候已经建好了。我所在的老校区靠近市区,毕业之后两三年便拆掉建了商品房。
第二天回学校看的场景,和预想的差不多,熟悉的校园建筑仅剩一座美术馆。
惊喜的是,校门口那条老路两旁的樟树,依然和十三年前一样。
十三年前,拉着行李开始大学生活的大一新生,憧憬着未来,走过这两排樟树下。
十三年里毕业了很多学生,又进来了很多学生,最后校区被拆掉,物非人非。
樟树们看起来和十几年前没多大区别,扎根在老地方,没被砍掉或者挖走的话,应该会一直生长下去。
在塞班岛海边,拍到的一颗松树,正对着深蓝的太平洋,它可能见证过很多事件,比如:
几十年前岛上有日本军队驻扎,有韩国劳工干苦力。后来美国军队攻占了这座岛,岛上的日本人在万岁崖集体跳海自尽。
几十年后,岛上建了美国基地,开了很多中餐馆,来了很多日本、韩国、中国游客。
时间对树比较温和,树也多坚韧,春夏发育,秋冬积蓄,一年又一年。
看了南茜胡格的那本《怎样观察一棵树》,有了写点东西的想法。《汪曾祺自选集》提供了额外的帮助。
2017-08-02
上海 松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