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房东大娘每天都要从外面捡回一些东西放进她的小院子,有时院子里搁不下就直接拿到成东屋里,说:“我那儿全满了,这个脸盆就放你们这儿,以后用得着。”
于是屋子里又多了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铜烂铁。
丑陋的面孔越来越多,它们不断提醒你,它们会慢慢长起来,慢慢地把这个空间填满,慢慢让人窒息,让人绝望。
就这样的房子,成东每个月得交500块钱的租金。
我建议他换个地方,他嫌麻烦,说:“在北京这地方能有一间房子让你住着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再说四五百块钱能住什么样的房子?” 他说这话的时候很不屑,这让我想起房租的事儿。是啊,我已经白住了六天,房租不是我付,所以我确实不应该挑三拣四,可是他根本没有去找过其他地方,怎么就知道别的地方没有更好更便宜的呢?难道所有来北京的外地人都得像他那样痛苦的住着?付了房租对房子却没有半点使用权?况且在这么一个到处散发着霉味的地方,你想有什么样的未来?
02.
房东对我非常注意。只要一看见我,成东又不在她就连忙跟进来,都不用我请坐,就径自爬上我们睡的床,盘着腿就开始对我说话了。她很祥林嫂,盘腿上床总是絮叨她儿子怎么怎么欺负她,她怎么怎么命苦,老头子当年死的怎么怎么惨,将这些家事儿说上n遍。屋子是人家的,我没办法赶她,就不跟她说话总行吧?成东说不行,必须打断她,这样她就会像被按了快进键,故事可以很快了结,否则她会永远啰嗦下去。
不知道为什么,我看见这老太太总觉得很不安。如果成东出去和他的哥们儿练琴,我一个人在屋里,她就肯定也在屋里。我在屋子里走来走去的时候老觉得有一双眼睛在木头门外偷窥我。有时我从书里抬起头时,窗外有人影一闪,不是她又是谁呢?两天下来,我问成东为什么房门不上锁?成东说他早就想上,可是大娘不同意,怕他把她的木头门给弄坏了。
门没上锁,让我和成东那个的时候感觉特别压抑。有一次他忍不住大叫一声,我大惊失色,随即从他身上抬起头仓皇四顾。他问我怎么了?我说你能不能小声一点?我指了指隔壁。成东挺不高兴的,他觉得干这种事情不发出声音那不正常,再说老太太耳背听不见,就是听见了也没什么,老太太年轻的时候没跟人睡过啊?
我感觉自己住在一个巨大的废品回收站。放满日用品的桌子即使每天擦两遍,也是灰蒙蒙的,这使我买鲜花的习惯变得很可笑。有一天我兴冲冲地买了一束玫瑰回来,可是桌子上根本放不下任何东西,如果要放玫瑰,就只有把桌上的东西都扔了。我左顾右盼。最后被迫把玫瑰插在床头,眼睁睁看着它们很快枯萎,我就不再买花。
03.
天气很热,屋子里到处都是房东的东西,可她每天还要再塞一点进来,屋里头越来越挤得喘不过气。
天气越来越热,可是他的房间里没有电扇,我们也没有钱买。只有在中午热不过的时候去附近的一家餐馆歇着。我们在那儿用完饭,老顾客嘛,坐到下午三点多都没问题了。成东总是挑一个靠电扇最近,还能正面看见电视的角度坐着,和餐馆老板兴致很高的谈论足球赛。我也正好趁着凉快发发呆,或者很清醒地考虑生计问题,觉得很绝望。
我不爱他。可是我却和他同睡一张床,住在垃圾堆里,吃着粗茶淡饭,连做爱都不能锁门。
一个星期过去了,去了几次国展中心都空手而归。不感兴趣的工作总是找上我,而我感兴趣的工作又不和我沾边。带来的钱已经用了三分之二,成东的钱好像也快用完了,他和我一样日渐烦躁。
04.
北京的夏天比南方还要热,每天在小餐馆汗流浃背的吃完晚饭,成东就拉着我的手去立交桥上散步。
说是散步,其实就是发呆,为彼此不说话提供借口。我趴在桥上看川流不息的车群,它们你来我往,不知所向。成东不喜欢,说看久了让人头晕,还是回去弹琴去。他拉着我的手说:“‘你为什么一直在用一个姿势站在同一个地方?‘’
他握我的手和我一样无力,一样没把握,一样漂浮。
我们的关系无声中紧张起来,后来基本上不说话。如果两个人都在屋里头,他坐在床这头弹琴,我就在床那边看书,谁也不吭声,陌生人一样。
沉默让我感觉压抑,受不了的时候就跑出去,坐在胡同外头小草坪的护栏上。护栏上面尖尖的铁条硌得慌,坐不了多长时间,我只好跳下来在外面瞎走一通。可是外面和屋里一样热,我只好又折回来。
我方位感很差,老弄不清东南西北,出去了就找不到回来的路。成东对我这种弱智很恼火,因为警察曾经给他打电话让他领我回家过一次。现在关系紧张,我更不敢轻举妄动,免得引起事端。
我极力想弄清楚我和他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我没有欠他什么,按说住在他的垃圾场,但吃饭的时候我会主动付账,也算是分摊了一部分房租。如果不是因为经济上的原因,那么就是因为我们之间其实隔阂很大?
原来我们总是能够就一个共同话题愉快交谈,现在只要是一开头,必定另外一个唱反调。他认为我看不起他的音乐,可是他写的歌那歌词确实说明在文化上面他必须要进修,而那些所谓的摇滚乐也不过是东挪西借的拙劣之作。他们组织的乐队取了个英文名,叫FUCK,翻译过来不就是”我操“吗?成员一律长发,脸皮发黄,身上味道奇重。大家动不动就喊”我操“,他们常常在主唱黄小呆租的一间地下室里练习他们的曲子。
我去过一次,里头光线极暗,破电扇一开动就发出撕心裂肺的声音。他们乐队五个人,原来大部分人在上地村住,后来嫌那离城里太远,不利于以后发展,就搬到牡丹园附近了。主唱黄小呆唱歌很喜欢把头发甩来甩去,跟服了摇头丸似的。他们排练的时候很投入,但是曲子编的我觉得很难听,而且听久了好压抑。呆在闷热的地下室里练这样的音乐只有死路一条。
我看过他们一次排练之后就发誓再也不去了。
后来,成东有一次回来时很沮丧地跟我说,乐队暂时解散,因为大家都没钱了。黄小呆建议大家先一块儿卖点打口带挣点外快,排练到时候再说。
乐队解散后成东像是断了脊梁,走在外面老直不起腰来,他于是改在家里练琴。可是家里奇热无比,弹一会儿汗就从背上滑下来。他叮叮当当狂弹一通,停下来发呆,问我还有多少钱。我就非常诚实告诉她,还有多少多少。他茫然无措的看着我。
两人同时呆在家里无事可干,吵架的次数便增多。如果偶尔下点雨温度低一点,他便没完没了的拉着我大做室内运动。在无聊的日子,那种事情似乎是释放苦痛的唯一办法。如果是晚上,完事后他就把身子转过去,背对着我,似乎刚刚做了一个健身,准备休息了。有时候他也会在黑暗中摸索着点一根烟,另外一只胳膊搂着我,算是对我的安慰。其实。隔着温暖的皮肉,我也能感觉到他的冷漠和生硬。
05.
我给了他250块钱,算是下个月房租的另一半。
至今为止,我算在他这儿住了两个星期。我劝他去找个工作先撑一下,他很犹豫,但第二天他还是出去了一趟。回来说有一家单位因为他英语好,愿意给她1000块钱底薪,做业务员,帮公司推销美国产的马桶,条件就是要他把长发剪了,他一口回绝。
我说:”头发剪了可以再留,但好工作却不可以再有,你怎么能这么傻呢?“
他惊讶的看着我说:”那是原则,你怎么可以没有原则性?“
简直是笑话,剪头发需要原则吗?做人是什么原则?长头发是艺术的标志吗?真正的艺术需要标签吗?他只不过是要引人注目吧。比如,他就曾经给我看过他藏着很仔细的一张和崔健的合影,就他们两个。照片里的他很亲热的把胳膊搭在老崔的肩膀上。他对自己大着胆子搂着老崔的做法是这样解释的 ”我怕人家说这张照片是假的,所以大着胆子就搭他肩膀上了,没想到崔健还真不错,一点也不反感。“
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才让我反感呢,和老崔合个影有什么值得夸耀的?老崔能解决你吃饭租房子的问题吗?老崔能帮你写好歌谱好曲,让你有一支属于自己的乐队,想唱什么就唱什么吗?道理一样,留个长头发你就是搞艺术的,你就高雅了能吃上饭了?
成东长相不俗,曾被一家招收群众演员的公司看中。可是人家要他试镜前交500块钱,成东很犹豫,因为他手里光巧就只有500块。他坐在床边郁闷的不行,对我说:”我都22岁了,现在还一事无成。“
我不同意他交钱给人,我对一切有附加条件的机会一律表示怀疑。如果遇到骗子怎么办?钱白白的交了出去完了明天你就得讨饭。
成东终究没有把仅存的500块钱交出去,但是,这并不表明他赞同我的话,认为那个公司是骗子公司,他只是害怕手里的钱全部拿出去以后就真得挨饿了。他从此更打不起精神,老觉得自己放弃了一个光明灿烂的前程,而这个光明灿烂的前程其实只要当时有500块钱就有了。
该死的500块钱!
从那以后他很少同我说话,老是盘着腿坐在床上反复弹同一首曲子,弹着弹着还中途经常掏出本子在上面飞快地写着什么,也不怎么睡,几天后他的嘴角全是血泡。有一天他喝了酒,对我说:”在娱乐界成名必须趁早,现在我已经22岁了。如果说在25岁之前还没有什么机会的话,我这辈子就完了。“
他的话吓了我一跳,25岁就完了?那我今年24岁岂不是只有一年就梗屁了?奇怪,为什么我没有他那种紧迫感?我说:”你为什么要把时间定的那么紧?真有本事还怕年纪大吗?“我心里嘀咕着,人生都是一步一步走的,其实成东就是想走捷径,但是又没有别人帮他,充其量只不过是和崔健合了个影,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
还有一些话我没法说,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哭了相当长的时间,在一个炎热的晚上,一个到处都写满静寂的晚上,他的哭声让我毛骨悚然。让我感觉他对生活没有信心了。他很平常,他离成功太远。
那我呢?我怎么办,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我像寄居蟹一样寄生在他这儿,他给了我一张床,可是现在连床都睡不稳了,它正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仿佛随时都会塌了。
06.
几天后我找到住的,搬走了。
搬走前那天晚上我和他吵了一架。我穿着睡衣跑出去,他硬把我给追了回来。他说:“你要走的话也得等天亮,黑灯瞎火的你穿成这样,披头散发的往哪儿去?”
我哭了。他就劝我,后来劝着劝着他睡着了。我偷偷站起来打开门,在巴掌大的小院子里头看着被房东大娘整得越来越窄的天,一边伸着懒腰舒展麻木的手脚。天上还有月亮,但像烧焦了似的亏了一大块。月色清澈,天空蓝中带灰,似乎快天明了。
我听见成东惊慌失措的喊我:“小青,你在哪儿呢?” 我忍不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重新回到屋里。他已经坐了起来,我站在房子中间木桩一样,看着他。
成东说:“你别那么恐怖,好不好?”
清晨第一缕光线照进屋子里的时候,刺着我的眼睛睁不开。我机械地收拾自己的东西,尽量不发出声音。东西不多,收拾完了,我习惯性地照了照镜子,发现眼睛肿着,脸还歪了,镜子里的人就像毕加索的画中人物。
我的眼泪刷的流了下来,擦了擦泪,拎起箱子就走。
成东跳下床:“你去哪儿?” 用力一扯,把我手都弄疼了。
我立起眼睛:“有病啊拉拉扯扯的?以为我没你了我就得流落街头?”
他急了:“你哪里有住的地方?你不能走。”
“谁说我没有住的地方?你不要再拉着我了,我才不住在你这破地方呢,我嫌脏。”
成东脸发白,把我箱子放下,看着我说:“我就知道你嫌弃我,行行行你走吧,我不留你,你走吧。”
我当然走,我为什么要委身于你?李白说,仰天长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
(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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