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了是在什么时候晓得的,妈妈流过一个孩子。
中文的简称很有意思,把流产简化为“流”,好像连带着过程削短,惨痛也减轻了,好像不是血流的流,而是七分月色三分流水的流。
故事叙述的契机我忘记了,只记得她脸上轻描淡写的神情,仿佛在说的不是一条命,而是一捧花,一场雨。她说完那句话,极快地转移到另一个话题,并没有刻意的痕迹。记忆的锁舌微微弹开,吧嗒一声,又严丝合缝地闭上了。
即使跟她向来不和,我也是打心眼里敬佩妈妈的。
她比我心狠,说掉秤二十斤就连着几年不吃晚饭,是书面意义上的粒米不沾,每一份节食的痛楚乘以好多个三百五十六,人到中年体重牢牢掌控在九十出头。
她也更勇敢,在二十岁的关口,跟一穷二白做小工的爸爸,毅然决然生下我。
无畏得近乎无知。
那个孩子的性别无从知晓,像俄罗斯套娃,剖到最后,看到里面最小的一颗娃娃,因为身体实在太小,怎样细看都是面目模糊。
有一个因素是确定的,她是在我之后到来的,之所以用“她”,是因为我一直想要个妹妹。向来都觉得女孩子比男孩子好,丰沛心绪,敏锐感知力,美也美得百态,是盛夏街头摇曳在地面的斑驳树影。
黄伟文在《裙下之臣》里写,我要赞美上帝活着就是无乐趣,也胜在有女人。好奇相同躯体交汇诞生出的小小生命,跟我流着相同血浆的灵魂,到底是副什么光景。头发柔软吗,嘴唇甜美吗,身体是什么味道的,草莓,杏仁还是碧螺春,是立在河那面的绚目篝火,还是跟我镜像对称的小怪物。
独生的好处在于被全然地爱着。
天上只有一轮烈日,路上也只走着一个人,全部的爱意劈头照射下来,人的每个角落都被照亮,明晃晃如同匕首,没有影子。
爸爸偶尔在微醺的时候拍着我的肩膀说,我只有你一个,我所有的家业都是留给你的,吃什么穿什么,不要吝啬。
我说好。
独生的坏处是,你无法被真正地理解。
其实这话也说得轻佻,很多血肉通融的人也无法做到彼此理解,只是说,朝夕相处,可以领会到她的一些自我表达方面的细节。父母的爱是降临式的,由上自下,是一种亲切的关怀,但这关怀太端庄,会使进一步的倾诉欲望缄口,就像情色内容始终无法登上新闻联播。
一个人抽烟的时候,会想起那个离席过早的小孩子,如果有她在,生活会不会缓和一些。小学教科书上写,把痛苦说给人听,痛苦就会减半,真的吗。
朋友的父母在她高考结束那年诞下二胎,她拉着我去爬山,站在山顶,将手拢成喇叭状,冲着山谷呐喊,
“我——恨——你——”
那“恨”字加了重音,传得最远,空空荡荡飘在云上。“你”字则因为前一个字的音太重,倒显得指意不明,当然她也没说。
她问,你想要一个兄弟姐妹吗?
我说想,那样我就可以毫无负担地去死了。
你知道,当一个家庭只有你是情理法上为双亲的晚年负责的时候,你的命就不再只是你的,他们给了你一个不由分说的开头,你就有义务返还给他们一个毫无悬念的收尾。
如果可以选择,我当然是不要出生。这世界很好很大,但是没有什么理由让我一定留下。
还有一些时候,在想,为什么偏偏是我。两个小孩,百分之五十的可能性,没有道德约束,也无关经济困境,只是先来后到的问题,为什么偏偏是我。换作她,可能更善良,更积极,更快乐。
后来想通了,这两个小孩,其实都是我。
无论哪一具容器,必然经历我所经历,读我所读,爱我所爱,盛放我盛放的心绪。两支分流,高山低谷,会也只会涌入一片湖海。
她和我,谁来作脚下那片影子,都没关系。
影子到心脏的间距,就是冰冷到炙烈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