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地处平原,阡陌纵横,鸡犬相闻。从平处看,哪里树林骤然茂盛了起来,那必然是一个村落;若从高处看,则被水渠与固堤树分割成块,规整如棋盘。这些渠与堤与树便是童年极佳的玩乐处了。
六岁春末生日时家里办调(diao)襟礼(农村小孩穿衣由斜跨变为对开,与剪鸭尾相同)外婆家送来一只大公羊,站在地上都到我胸口高了,让一直羡慕别家小孩都能放羊的我高兴坏了,把它拴在门前的梧桐树下,又让我妈给它搭了个小棚子。每天一大早起床去看它,牵着去河堤上找到青草最茂盛处,看着它舌头一卷把最鲜嫩的草叶叼到嘴里一鼓一鼓的嚼着。我便趁它吃的开心时去摸它的背,手一点点往它的大羊角靠近,脚下再扎个马步,它若低头顶我,我就能以最快的速度跳开。
渐渐与它混熟后,我再靠近时,它便把脑袋凑过来眯着眼让我给它挠痒痒。它还是太单纯了些~我只挠了几下便两手抓住它的羊角,调整好身姿,一个鹞子翻身干净利落的跨到它的背上,从腰间抽出早已备好的小木剑,大喊一声:驾!此时的我像一个王者般顾盼自雄!它被我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吓得一惊,两条健硕的后腿猛地一跳妄图把我掀翻下去。而我早有准备,紧紧揪着它脖子后的毛,身子伏低双腿收紧,用尽全身力气定在它的背上,它跳的越高,我笑的越欢。它颠了几下没能奏效,就往前狂奔,一路沿着河边猛跑,还往河里歪着身体,想把我扔进去!我就反方向歪着身体,两条腿使劲夹住它,嘴里乱喊着:哇呀呀呀… 别提多兴奋了!大公羊见仍然没把我甩下去有些急了,再一个猛冲紧跟着就是一个急停,扑通一声把我摔了出去,脑袋扎在草丛里,两只手里还各攥着一撮揪下来的羊毛,小木剑早摔得不见了踪影。我翻身躺在厚厚的草丛里,笑的像个小傻子,看着大公羊被听到我乱喊慌忙从田里跑过来的老爸制服,它鼻孔张大,两只眼睛恶狠狠的瞪着我,还有边上我爸哭笑不得的表情。橘红的夕阳透过斑驳的草叶照在我的脸上,也把他们的影子拉的老长,这一幕让我记了多年~
从那之后骑羊就成了有羊者的比赛,七八个小孩儿挑出家里最强壮的大公羊看谁坚持的最久,那一个个小娃娃在羊背上被颠的成了风中的小草,变得奇形怪状,周围还有一群小娃娃声嘶力竭的喊着加油,像是在跳大神一般,以至于到后来那些大公羊见到我们跑的一个比一个快。而今在城市里,再没见过这般莽的小孩儿了。
后来家里的一只羊变成了一群羊,放羊就成了必做的工作。每天放学赶着一群羊与其他小伙伴的羊汇合成一大群,每人拿着自制的赶羊鞭,呼呼喝喝的往河堤上去,把羊群圈定好就各自找一个舒适的姿势躺在草地上,看西边的天和天上的鹰。西边的天是变幻莫测的火烧云,万物都在其中,我们彼此争论着像什么;天上的鹰三五成群,盘旋不休,时而一声长鸣俯冲而下叼起一只田鼠或野兔,若是运气好还能看到野鸡“咯咯咯咯”的大叫着与鹰对峙搏斗,洒落一地羽毛。入了秋之后在放羊之余又多了一个乐趣-野炊。正是鱼肥好时节,一个个从家里你带个锅,我偷撮盐,再寻些野葱蒜,下个小网兜逮上十几条肥鱼,架上篝火或烤或煮,比在家里吃的欢实的多,这样的日子能持续整个秋季,连带着家里带出去帮着看住羊群的狗都肥硕了几分。当然,事情也并不是总那么顺利,那只名叫肥仔的狗儿显然并不满足我们每次只分些残羹冷炙给它。一次,正当我们都在看难得一见的鹰鸡相博大戏时,只听“当啷”一声响,那胖狗已然把锅顶翻,也不顾烫,龇牙咧嘴的狂吃!气得我们差点开了狗肉宴,它却对着我们把尾巴摇得飞快,躲在远处缩头缩脑,让你想打它一顿都够不着。
冬天是不用放羊的季节,只每天喂些干草料就好,又放了假,大人们也赶上农闲。像我这样小孩儿们每天就是变着法子的疯玩。住我家后面的一个比我大三岁的男孩名叫小伟的,磨了家里好久才让他爸答应给他买了一个篮球,在那时的农村小孩里面是个高端物件,每天都要拿出来炫耀一番的。我那时小,每天跟在他屁股后面蹭球玩,也不会打球,村子里也没有篮球场,就找一个低点的树杈子当球篮,一边站一个,互相丢着玩,谁接不住了就换下一个人。我接球呢,与别人不同,因为从小长得瘦弱,运动天赋不够,每到我接球就会先认真扎一个大马步,再两手向天张开一个大大的怀抱,因怕被球砸到头,还总把脑袋使劲的向后仰着,再死死盯住球的动向。然而,还是没能躲开,正赶上小伟在对面丢球,我摆好姿势后他跳起来把球用力一扔,篮球划过一个完美的抛物线,越过树杈子,准确的砸到我的脸上,顿时眼冒金星,鼻血长流,扎的那么大个马步一点作用也没有,两只手还保持着向天的姿势,一屁股坐地上,两腿蹬地哇哇大哭,把新买来准备过年的新衣服都蹭满尘土。他满脸惊慌的跑过来先急切喊一声“别哭”再手忙脚乱的拿衣服下摆捂住我的口鼻,妄图堵住我的声音,然而已经晚了~ 我的姐姐在旁边不远处与几个小姑娘踢毽子,见此情形一言不发,闷头就往这边冲过来,小伟也极有默契的闷头冲,只不过方向是他自己家。可惜,我姐大他一岁,个头虽没他高战斗力却强他不少,从后面赶上跳起来就是一脚,踢了他一个大马趴,我姐也脚下不稳摔倒在地,一翻身骑到他身上,两只手就像炸了毛的猫一样噼里啪啦的往他头上脸上招呼,小伟左遮右挡,挣扎不开,被打得鬼哭狼嚎的都不敢还手,最后直打的他鼻子也流血才罢手。
这里不得不提一下我的姐姐,她是个彪悍人物,战斗力在村里是出了名的强悍。因她是老大,家里有三个弟弟妹妹要她护着,从小性子就好强,这个小伟先前仗着个子长得高总欺负我跟我哥,经常被我姐揍,最狠的一次是提着根棍子追到他家当着他爸妈的面从床底下把他拖出来揍了一通,后面看到我姐都怕。我所见过的农村家庭的老大在性格里大多都有这一面,为了护着下面的弟妹,比别人都多了一份担当。至于小伟,现在还是比别人高些,而当年挨揍的经历见了面还是要拿出来再取笑他一番的。
说到我哥,我与他是双胞胎,首先长得一点也不像已经让人感到奇怪,其次我们俩的性格也迥然不同,我自小就安静些,而他天生狂野,经常干一些跟别人不一样的事,这也是我童年乐趣的一大来源。就在我经常放羊的那个小河里,每到夏天鱼虾繁盛,小男孩儿游泳兼抓鱼虾是暑假必不可少的乐趣。每到午后都默契的趁着家里大人上午农忙后的午睡时间带上工具相约小河边。我也总跟在我哥后面一起,而他也乐意如此,这样在爸妈发现我们违反禁令跑去游泳要竹笋蒸肉的时候就多了一个人分担。
下了河游泳与抓鱼虾是可以同时进行的,其他人都是拿着小网兜,小夹子之类的,网兜抓鱼,夹子逮虾。我哥从来不用工具,也从不抓鱼,就逮虾。他抓虾极认真,站在没过小腿的水里,裤腿卷的老高,弓着的背上被夏天的日头晒得油光发亮,眼睛瞪得大大的在浓密的水草丛里搜寻虾洞,找到之后两手慢慢的拢到一起,把水草一点点分开,待觉得能用最小的动静伸进手去,便小心翼翼的先堵住洞口,把手缓缓向里掏,直至整个人都贴在水草上,手臂搅动两下再猛地往外一掏,就见一个张牙舞爪的乌青大虾紧紧夹着他的手指头被带了出来,那经常掏虾的手上已满是纵横交错的痕迹,在阳光下配合他严肃的脸,说不出的帅气。而我就在他屁股后面提着一个小桶装这些夹手大虾~ 这个方法让他次次拔得头筹,没有一个人能有他抓的多,还不怕有人偷师,被他至今引为得意之事!若不是后来在虾洞中掏出了一条水蛇,我都怕他把满河的虾抓绝了种~
而他与蛇的缘分并未就此终结,我们的小学是在离家五六里的镇子上的,每天要骑自行车,放学顺着大道骑十几分钟就能到家,大道两边全是农田,又有沟渠间隔其中,沟渠与农田之间都会留些小路,大道车多时便会走这些小路。一次中午放学走的小路,一群小伙伴欢声笑语,那老大一条蛇就那么大大方方的趴在路中间晒太阳,我们都吓一跳,扔下自行车跑开老远。我哥不怕,一脸兴奋的跑过去,把蛇吓了一跳,正要往水渠里游,被他提着尾巴呼的转了一圈狠狠地抡在地上,那蛇被摔的七荤八素,接着就见他左一下右一下擂鼓一样,一边抡还一边喊:“这是菜花蛇,没毒的!”,十几下之后蛇头都摔烂了~ 我们这边一群七八个呆呆的看着他大发神勇,这若是放在古代,与汉高祖斩白蛇相比也不遑多让了。抡完把蛇提溜着拿回家,也不让我爸妈知道,洗洗干净后悄没声的偷了我爸一个五斤装的大桶二锅头,也不摘蛇胆,整个放进去泡药酒~ 两个月后这桶酒被我爸无意中翻出来,我哥也在这一天嚎的凄惨… 彼时我俩年方九岁。
而在关于宠物的选择上我俩都与旁人不同,但各有奇趣。在养过猫狗羊鱼鸟这些大众宠物之后,我盯上了蚂蚁,他盯上了蜈蚣。我养蚂蚁其实是个偶然,而他一心求奇,不愿与流俗为伍,我想他应该是被隔壁小伙伴的鱼鹰刺激到了。
我是在喝完的饮料瓶里看到有蚂蚁爬来爬去,觉得很有意思,就拿西瓜皮跑到蚂蚁窝跟前一点点逮了很多,再把整个蚂蚁窝挖起来,放在一个锯了口的色拉油桶里,找了一块纱布蒙上,放在院子里石榴树底下的台子上,每天抓虫子,扒石榴籽,削西瓜皮喂它们,看它们在新环境里筑巢觅食,往来其间,行动有序,像是掌控了一支军队,能盯着看半天。
而我哥在干嘛呢,在扒拉着杂物,翻腾着砖块,最后在院子墙角厚厚的青苔里扒拉出一条有成人小拇指那么大的蜈蚣,黝黑发亮,鳞甲森然。发现它的那一刻我哥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他一定是在想这大蜈蚣亮出去得压倒多少阿猫阿狗~ 他也和我一样,找了一个桶子装着,也每天抓虫子喂它,还记录蜈蚣的口味喜好,比我认真的多。没事还喜欢捏着蜈蚣的尾巴去咬别的虫子,也喜欢吓我,我一看那大蜈蚣张牙舞爪的样子就害怕,我哥却笑的特欢~
不过马有失蹄人有失手,照常的一天,他准备捏着蜈蚣去斗墙角青苔上新来的大蜘蛛,下手不够快,被蜈蚣冷不丁的在右手小拇指上咬了一口,疼得他猛一甩手,蜈蚣也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他在那里龇牙咧嘴的挤伤口里的血,我匆忙跑去给他拿了我爸的二锅头倒在他伤口上消毒,也没敢告诉爸妈,处理完了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干嘛干嘛。
谁知道第二天他起床一看,整个指头都黑了,手掌也青了小半圈… 吓得赶紧告诉老妈,我妈也来不及揍他,先在指头上剪个十字小口往外挤血,那黑色的血都有点臭了~ 挤了差不多小半碗,血才慢慢恢复到正常的颜色,又带他到村里的小诊所打了抗毒针,确认没事了之后,我哥又是一顿嚎… 这事连累的我养的蚂蚁都被放归了大自然。后来慢慢长大上了初中开始住校,学业也比以前繁重,渐渐地又爱上了看书,这些小乐趣就一天天的远离了。
初中的第二个暑假,为了在门口盘出一片打谷场晒麦子,我爸砍了那棵梧桐树,而那头大公羊也早已逝去。再后来去外地上学,家都回的少了,只院里的石榴熟了一茬又一茬,让我吃了一遍又一遍;墙角的青苔不知又换了谁做主,只是它再也不用担心哪个顽童把它扒拉出来又摔在地上。
外出工作的第二年,妈妈打电话来说从小长大的那个由我奶奶一块砖一块砖挣来的老院子要卖给一个同村的人,他要重新建一座敞亮的大院子给他的儿子做婚房。而我们要搬去村子的另一边,那棱角分明,灰扑扑的二层小楼里。
我的姐姐,那个为了保护弟妹打遍全村无敌手的彪悍女孩儿想在老院子里出嫁的心愿也落了空。
妈妈把老院子里的那棵石榴和其他花果移栽到小楼下的新院子里,第二年除了那棵老石榴都没能挺过当年的寒冬,现在唯有那棵老石榴还能让我依稀回味老院子的味道…如今我只在过年时才能看一看家乡,却连当年的那条小河边也新建了一个大大的食品厂,再也见不到那片茂密的草丛,也见不到些盘旋的苍鹰与“咯咯”叫的野鸡了~
那天,我爸与我聊起了他的童年,我的童年比他只多了电视;还是那天,我想了想我小外甥女的童年,她比我少了我爸的整个童年呢。
不过,她有新的童年,与我们迥然不同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