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人相轻自古而然似乎是一种宿命,武人相重惺惺相惜已成江湖,文武之道相提并重是稀或不可缺的镜子。从文人产生那一天就是注定了的,轻不仅是个性,而且是属性,成为了一种不定义的标签。
自古文人盛世之下,口吐莲花,张瓜舞龙,浮世浮夸。要么个性张扬,要么孤芳自赏,要呻吟之状,无非就是引人注意,希望入流入相,幻想出人头地,成为人中龙凤。显示品端万方,戏红尘惹风流,上至天子下至布衣,夸张比方,终为江河,竞引人生感叹的故事,如柳永一生传奇,一生坎坷,就是文人相轻的悲局。
柳永:天圣三年(公元1024年),对于四十一岁的柳永来说,是一个很残酷的年份。这一年,他第四次参加了进士科的考试。从二十五岁第一次进京赶考算起,他已经失败了三次,白白浪费了整整十六年的光阴。然而,这一次进士考试,宣布了他在仕宦道路上的失败,他被皇帝亲自定性打入另册: 且去浅斟低唱,何必来争浮名!
柳永知道皇帝这话其实都出自自己的一首词,那是六年前在第三次进士考试失败后,他在郁闷之下写的那首《鹤冲天》:
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恣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
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这首词反映了柳永的反叛性格,也带来了他人生路上一大波折。柳永善作俗词,而宋仁宗颇好雅词。填《鹤冲天》词以抒不平,为仁宗闻知;后再次应试,本已中式,于临发榜时,宋仁宗想起柳永这首词中那句“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就说道:“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仁宗故意将其黜落。从此,柳永便自称“奉旨填词”,而长期地流连于坊曲之间、花柳丛中寻找生活的方向、精神的寄托。
他早先和许多读书人一样,希望能够成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的栋梁之才。 怀揣梦想要成为大宋朝的栋梁,但当下社会只有科举一条正道可走。宋朝取士不问门第、阀阅,只看科举功名。
柳永作为一个词人,他的成功绝对是空前的,“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他的词在大宋皇朝的疆域内甚至边陲的西夏国境内,都被广泛翻抄、传唱,只要有人的地方,就能听到柳永词。他成为了大宋王朝的偶像,上至显贵下至平民百姓,连当朝宰相及宋仁宗皇帝都手有一本柳永词,仁宗皇帝甚至派专人到苏抗搜集柳永的词。
柳永从十九岁的少年离开家乡福建崇安赴京赶考的那段光阴说起。那一年,他顺利通过了乡试,跨出了故乡,前往东京汴梁参加进士考试。历经十年寒窗苦读的柳永,初到繁华都市,面对声色犬马,诱惑着青春鼓动的欲望,终幻一日能入科途,成名杨万追竞自己的一番事业和梦想。
柳永一直到处飘泊流浪,寻找晋升的途径。到杭州后,得知老朋友孙何正任两浙转运使,便去拜会孙何。无奈孙何的门禁甚严,柳永乃一介布衣,无法见到。于是,一念之间,柳永写了一首词,就有了以杭州杨名天下,成就历史上最著名的那首《望海潮》: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交与相熟歌妓在宴会中演唱,歌妓求之不得,由是,孙何设宴款待柳永。席间,歌妓轻舒云板,慢展歌喉,唱的是杭城民康物阜,胜景如画。词是绝妙好词。罗大经《鹤林玉露》载,此词流传至江北,金主完颜亮闻歌,欣然有慕于‘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起投鞭渡江之志。”原来金兵南侵,却是由柳永的词而起。若是真的,柳永当是第一个因歌词改变国运的词人了,也不枉他自封为“白衣卿相”。然而,这只是野老乡谈引出来的遐想。
那年,当朝宰相吕夷简庆生祝寿时,派人拿两匹蜀锦(四川绸)和四匹吴绫(江苏缎)求柳永写词。见堂堂宰相都来屈尊相邀,他不免有些得意忘形,柳永笔走龙蛇将词写成,看看还剩下一张芙蓉纸,也许是刚才的词写得太得意了吧,柳永提起笔来在剩下的纸上写了一首《西江月》:
“腹内胎生异锦,笔端舌喷长江。纵教匹绢字难偿,不屑与人称量。我不求人富贵,人需求我文章。风流才子占词场,真是白衣卿相。”
其中“纵教匹绢字难偿”意思是说他填词得到的报酬太少了。没想到宰相冷冷一笑,从此衔恨在心。
后来,仁宗皇帝的朱批是:“不求富贵,谁将富贵求之?任作白衣卿相,风前月下填词。”
在皇帝看来,这位白衣才子真是破罐子破摔,无可救药;而在柳永心中,这一刻他已经真正把“浮名”放下,也因此在红袖添香的温柔乡里重新找回了自我。我行我素,无愧我心!开始受到更多红颜知己的狂热追捧。他赞美东京女子的舞蹈:“风多狎客看无厌,一辈舞童功不到。”他欣赏女子婉转圆润的歌喉:“一曲阳春定价,何啻值千金。”他倾心女子的性格:“心性温柔,品流详雅。”他沉醉于她们的一颦一笑、一举一动:“举意动容比济楚。”“留不得。光阴催促,奈芳兰歇,好花谢,惟顷刻。”到最后,竟致双眼都模糊,胸腔大脑产生共振,难以行走。很多年后,这位白衣大才子终于沉沉老去。在最后那次苦旅中,他终于再也没能看到“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情景,任一叶孤舟放荡,灵魂羽化飞升,躯壳也就任由东西。没有钱财余留,没有亲人在侧。
“白衣卿相”,“奉旨填词”都是柳永科考失意后,玩世不恭地给自己镶嵌的头衔。柳永的确有才,他的才情,上达天阙,下浸黎民,号称“杨柳岸边,凡有井水饮处,即能歌柳词”。柳永的走红,连苏东坡也羡慕。南宋俞文豹在《吹剑续录》中记载:东坡在玉堂日,有幕士善歌,因问:“我词何如柳永?”,对曰:“柳郎中词,只合十七八女郎,执红牙板,歌‘杨柳岸,晓风残月’;学士词(即东坡词),须关西大汉,铜琵琶,铁绰板,唱‘大江东去’。”公为之绝倒。
能令才大如海的苏轼起一时雄竞之心,柳永之才可见一斑。可惜,获天下芳心,亦有才名,却获不了圣眷。宋仁宗一句“汝自去浅斟低唱,要功名何用”,御笔四字“且去填词”,连皇帝也妒才不让,宰相记恨,文人相轻,就这样断送了他的仕途前程。
他也不是没有做过当官的梦。祖父柳崇以儒学名世,父亲柳宣先任南唐监察御史,入宋后,为沂州费县令,后为国子博士,官终工部侍郎。两位哥哥柳三复、柳三接也都进士及第。他也曾为仕途不顺挣扎折腾过,前前后后五次参加礼部考试,前四次均落第。他的原名柳三变,因词得罪宋仁宗,后来改名柳永,也于事无补。他也曾想过走偏门。据传那首《望海潮》就是为求见孙何而作。柳永与孙何曾为布衣之交,后孙何官居两浙转运使,驻节杭州,门禁甚严。柳永功名失意流浪江湖,欲见孙何而无由,乃作《望海潮》词。
多年坎坷,柳永终于灰了心,认清自己的命途,顺应天意。他遂以妓为家,自称“奉旨填词”。“且将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人生若能一路欢歌,到底也不枉桐花万里。
他便真流涟于这烟花柳巷不去了,与青楼女子相来相往。不是他自绝与上,甘于“下流”。事实上,柳永的词并不是下流的俚俗,相反是风流才子的放荡不羁,豁达明艳的境界。
无论道学家们怎么诋毁,也无法改变柳永是北宋大词家的事实。
柳词愈是风花雪月,愈见得情谊深长,也不用刻意去追求境界辽阔高远,因为柳永的胸襟比之寻常男人已是霁光月明了,词自然是堂庑特大。
古时的男子不懂得尊重女人。《诗经》里一篇又一篇的弃妇诗叫人不忍卒读。寻常女子,颜老色衰,尚被负心的夫君休下堂去;青楼女子,更是低贱。戏文里,薄幸男子功成名就后背弃曾经捐助他们妓女的故事更是屡见不鲜,而为妓女舍弃功名的却只有柳永。
“不愿君王召,愿得柳永叫;不愿千黄金,愿得柳永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永面。”柳永对青楼女子的爱,换来了她们对他的真情与崇拜。在青楼女子的心中,能见上柳永一面,自己的名字能被他叫一声,使柳永为自己填词一首,即便立即死去,也是心甘情愿,肝胆相涂。
“惟本色英雄方能到此,是飘零儿女莫问人家。”这一联赠柳永正好。他的词大多是为青楼女子而作的,他用词来歌颂她们,把她们比作梅花,芙蓉,海棠。女子都是娇媚的,都需要有人怜惜与疼爱。不是柳郎才高,而是柳郎心低,他肯低下身来俯就这些女子,他肯看她们心上的伤痕,对她们的爱是发自内心的,纯洁而不染烟尘的;他肯用一阕清词,一句温言博红颜一笑,甚至于将妓女从倡与文人出仕相提并论。他对女子的感情稀贵而真诚,即使隔了千年看去,仍是脉脉动人。他字里行间流露出的真性情,为主流社会不容。所以柳永一生为人所忌,皇帝不喜欢他,朝臣抑压他,士人排挤他,自古文人相轻在柳永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晚年的柳永,落魄潦倒,身无分文,但他的死却成了千古传奇。相传柳永死时,“葬资竟无所出”,妓女们集资买地安葬了他。此后,每逢清明,都有歌妓舞妓载祭品于柳永墓前,祭奠他,时人谓之“吊柳会”或曰“吊柳永”,也叫“上风流冢”,渐渐形成一种风俗,没有入“吊柳会”者,甚至都不敢到乐游原上踏青。这种风俗一直持续到宋室南渡。后人有诗题柳永墓云:“乐游原上妓如云,尽上风流柳永坟。可笑纷纷缙绅辈,怜才不及众红裙。”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是柳永笔下流传千古的名句,深情宛然可绘可叹可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