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九,平阳侯陆瑱三十六岁寿辰的日子。侯府门前宾客盈门,络绎不绝。灯火永夜,鼓瑟吹笙。大厅之中,清颜白衫,谪仙气质的公子坐在琴台边,流畅的琴音自如玉的指尖流泄而出,和着美人的舞步,默契的天衣无缝。
“好,好!厉殊先生的琴和陆二小姐的舞实在是绝了,绝了!”宴席之中有人忍不住惊叹道。
陆瑱看着台下的表演,眸中露出满意的神色。一旁紫衣华服的男子眉梢微挑,端起酒杯小饮了一口,状似感叹地对身旁的玄衣男子说:“如此佳人,都入不得的你的眼,越,二哥我真要怀疑你喜欢的到底是不是女子了?”
赫连越听了,本就冷的脸色又格外冷了几分:“莫非二哥也喜欢她?二哥别忘了,你和表妹——”
紫衣男子赶紧摆手:“得得得,我这闲吃萝卜淡操心的,你自个看着办吧。”说完,又不甘心地打趣了他一句:“放心,你的人,二哥是不会动的。”
赫连越:......
她什么时候成他的人了?赫连越郁闷地喝了一口酒,本欲和他辩驳,可想到二哥这幅性子,若是理他,他反倒有话说了,算了。
乐声清泠于耳畔,女子一身红衣,额间点着一朵大红的海棠花钿,云鬓高挽,露出多情的眉眼,踩着琴声的节拍,扭胯甩袖,广袖开合之间,美目流盼,直叫在场的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只能听见心田里花开的声音。
纵然是赫连越,也不禁被这绝美的场面所吸引,他抬眼望去,似心有灵犀一般,她也正向他看来,视线交织之间,从前种种仿佛历历眼前:
“雁生心悦世子殿下,不想嫁于他人,殿下可否......”
“心悦我?呵,可雁生,你不配。”
不配?不配.....既如此,那便再为他跳这最后一支舞吧!女子蓦然抽离自己的视线,长袖高扬,娇躯随之旋转,愈来愈快,宛若妖姬,又似仙子,令人目眩神移。
就在此时,一个侍奉茶水的婢女,慢慢地向上位的紫衣男子靠近,藏在茶盘下的匕首缓缓抽出,凌冽的眼中霎时迸发出骇人的杀气。
“二哥!小心!”赫连越只来得及喊出这一声,紫衣男子从歌舞中缓过神来,就势往地上一滚,堪堪躲过了致命的一击,只是刀锋凌厉,也划破了他右臂的衣衫。
“保护太子殿下!”平阳侯又惊又怒,怎么会有刺客混入他的府中!场面一发不可收拾,不知又从哪里闯出一群黑衣人来,齐齐朝太子冲去,毫无半点拖泥带水,直冲着取他的性命而去。赫连越一个翻身,从座位上跃了起来,就朝刺客们冲了过去。
“啊!”在场的女眷们哭声一片,男人们也惊慌失措,免不了有人被误伤,场面一时失控,乱作一团。
厉殊弹罢最后一个音符,方才停了下来,神色冷淡,立在一边,不发一言,在一众奔走乱窜的人群里显得格格不入。大厅之中,还有一个格格不入的身影,便是方才献舞的红衣女子,她未见惊慌,只是脸上盛满了焦急,视线紧紧追随着玄色衣衫,正奋力砍杀的男子。
此时,太子眼中早已没有之前的邪魅之气,冷冽的眼神里全是上位者不可侵犯的威严,他抽出身旁的配剑,一招一式之间尽是杀意。
“殿下,救我!”一声带着哭泣的女声传来。是侯府的大小姐陆雪娴。她此刻被包裹在一群刺客当中,早已吓得魂不附体。黑衣人本不是冲着她去的,只是她这么一喊,果然就立刻有刀剑向她招呼过来,太子自顾不暇,当然也没办法去救她,却是赫连越听到她的呼喊,立刻朝这边过来,脸上的焦急毫不掩饰:“表妹!”眨眼之间已经砍了好几个挡路的刺客。
黑衣人下手越发狠了,赫连越也杀红了眼,有人看出了那个姑娘是他的软肋,于是便朝陆雪娴而去,赫连越解决了一个,却来不及顾得上身后的一个,情急之下只好抱住了自己的表妹,准备以身体挡住这一剑。就在此时,一个火红的身影扑了过来,刀剑刺入胸膛的声音传来,紧接着黑衣人被一把不知何处飞来的刀所杀,倒地在侧。赫连越护着怀里的陆雪娴,震惊地回头,看见挡在自己面前的身影,一时愣在了原地。
“雁生!”厉殊早已看到了她扑过去的动作,只来得及接住她摇摇欲坠的身体。
“先...生,他...没事...吧?”她嘴角流着鲜血,吃力地问。
厉殊不知该如何说她了,只抱起了她,疾步往门外走去:“他没事,我带你去找大夫!”雁生听了,微微笑了,闭上了眼睛。
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不仅搅了平阳侯府的寿宴,也震怒了皇帝和太子,天子脚下,王法之地,竟敢当众刺杀当朝储君!他们将天家的威严置于何地?
“查!给我彻底地查!”昌平帝怒道。
平阳侯府。
好好的一场寿宴,变成了一场精心策划的谋杀,还险些伤了太子殿下和瑞王世子,平阳侯如何能不怒?此刻,整个侯府被宿卫军围得水泄不通,气氛凝重,侯府的下人们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陆方!”平阳侯负手立在院外,眉头紧锁。
“侯爷。”褐衣男子恭敬地应道。
“二小姐的情况怎么样?”虽然平日里他并不待见这个女儿,不过这一次她倒是难得令他满意了一回,要不是她替世子挡下了那一剑,真伤了世子爷,平阳侯府也脱不了干系,所以他才破天荒地关心了一下雁生的伤势。
大管家陆方有一瞬的惊讶,很快便收敛了情绪,恭敬地答道:“回侯爷,听下人们的汇报,二小姐这次差点伤了心脏,若不是那一剑刺得稍偏,恐怕早已没命了。不过夫人已经命人请了大夫,现下已无性命之忧。”
平阳侯闻言,只是嗯了一声便再不过问此事了。
大厅的另一处,御医正低着头,战战兢兢地给两位殿下包扎伤口,太子赫连昱神色微冷,瑞王世子赫连越不知在想什么,发起了呆,厉殊则在一旁静默地喝茶。
赫连昱抬头,看向厉殊,道:“今日之事,让先生受惊了。”
厉殊微微一笑:“无妨,我并未受伤。倒是两位殿下,伤势可有大碍?”
太子笑:“多亏了阿越,我没事。说起受伤,雁生那个丫头倒叫我惊讶,那日赏花宴上,阿越那般拒绝她,没想到今日她还肯为他舍命。如此真情,倒真让本太子有些羡慕了。”
厉殊没说话,又去喝他的茶了。
赫连越抬头看了他一眼,想说什么又止住了。太子瞧着他,突然笑了:“罢了,我也知道王妃和郡主与她母亲的那些陈年旧事,王妃对她也是有嫌隙的,她终究是歌姬所生,你们也确实不相匹配。以往我是乐得看看热闹,现在嘛...算了,以后孤不拿此事说笑就是了。”
赫连越不想在这里与他们谈论这些有的没的,便起身说:“我去看看陆二姑娘,二哥和先生先在此小坐一会吧。”
“去吧。”太子倒也没再说什么,厉殊礼貌地点了点头。赫连越便告辞朝北边的海棠春坞而去。
海棠春坞。
红罗帐里,青丝如瀑,躺着一个面色如纸的瓷娃娃。雁生浑浑噩噩之间只觉得从胸口传来阵阵刺痛,细细密密,如针扎。她不是已经死了吗?为什么还会疼?
赫连越到的时候,海棠春坞一个人也没有,郦歌去给雁生煎药了,所以现下只有雁生一人,孤零零地躺在床上,许是疼得厉害了,雁生的额头上冒出了许多细细密密的汗珠。她像是睡得极不安生,眉头皱得死死的。
雁生觉得自己仿佛飘浮在极不真实的虚空里,不知该何去何从,然后一丝烛火在远方亮了起来,她慢慢向那火光靠近,进了,才发现是那盏九转琉璃灯,她看着那灯,心都碎了。
“雁生,你怎么了!”赫连越见她突然痛苦地呻吟起来,一时不知所措,只好坐到床边,担忧地看着。
“疼——疼——”
赫连越起初没听清楚,把耳朵贴近,才听见她说:疼。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心也像是突然被针扎了一下。他倏的起身,朝门外疾步走去,找大夫去了。
雁生在幻境中疼得昏死了过去,再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了她从前还在海棠春坞时的红罗帐,愣愣地有些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呲,胸口传来的疼痛感无比真实,十四岁前早已模糊的记忆突然变得清晰了,她用手撑着床沿,吃力地从床上爬起来。
“大夫,你快给她看看,她说疼!”赫连越急匆匆地拉着大夫过来,让他给雁生瞧病,谁知他刚踏进门,就看见雁生正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便一时愣在了原地。
雁生抬起头望过去的时候,就这么撞进了他的视线。前世今生,他们已经三十年不曾见过,现在的她真的不想再看见这张脸了,雁生痛苦地闭上了眼。
“咳咳——咳咳——”雁生胸中气血翻腾,坐在床上捧着胸口剧烈的咳了起来,大夫见状赶紧上前准备给她扎上一两针,雁生伸出右手示意到:“不必了”。
赫连越觉得眼前的雁生有一些陌生,似乎刚刚的那一眼,他从她眼中看到了,疏离?又听见她对大夫说不必扎针,不知从何处生出闷气来,走上前,扶住她的身形,对大夫说:“你给她看!”
大夫被这二位的气氛搞得有些不知所措。
赫连越的手贴上雁生的身体时,她从内心深处生出一股恐惧,那时他将她丢到乞丐堆里,看着他们凌辱她的场景,那些她努力遗忘的记忆就这么被猝不及防地被翻了出来,他是魔鬼!是魔鬼:“放开我!放开我!”雁生发疯似的尖叫起来。
赫连越被她突然的疯癫骇地不知所措,他极力的安抚她:“雁生!你怎么了?”
“郦歌!郦歌!”她大声喊郦歌的名字。
郦歌刚煎好了药,正要给端进去,就听见自家小姐惊慌地大声喊自己的名字,吓得赶紧跑进房间。
“小姐!小姐!郦歌在这儿呢!怎么了?”郦歌冲上前把世子爷挤了下去,一把从他怀里抢回自家小姐,小心地安抚着。
雁生紧紧地抓住她的手,把头埋在她的怀里,颤抖地说:“让他们走!让他们走...”
这时,太子殿下和厉殊见连越久去不回,便来这海棠春坞瞧瞧,谁知道刚进来,就听见这么大动静。
“这是怎么了?”太子问。
郦歌咽了咽口水,强忍着惧意回道:“回太子殿下,世子殿下,我们小姐许是受了惊,还是请二位先回去吧。”
太子倒也没怪这个丫鬟不知礼数,想着病人是大,便点了点头,拉着一旁呆愣的堂弟走了:“咱们先走吧!”
赫连越还没从眼前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来,雁生是在害怕他吗?为什么?他走到门边,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向屋里的人,那盏已经旧了的琉璃灯挂在床头,她埋首在郦歌的怀中,一点目光也不肯施舍。
厉殊看着太子和连越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床上的雁生,少见的升起了一丝疑惑,雁生听见他们离开,这才从郦歌的怀中抬起头,见门边还立着一个白衣身影:厉殊?他还是这般不染纤尘的模样。
昔年她被连越抛弃的时候,是厉殊救了她,又帮她安身在卓千寺,她曾问过他为何?他只说了一句:可惜了那般琴声。
“怎么这样看我?”厉殊轻笑一声。
雁生自然不能说从前的事,万般的疑惑此刻也都揣在心底:“先生,好久不见了。”
“你忘了,你昏倒之前我还在为你伴奏?”厉殊笑到。
雁生皱着眉想了好一会儿,才淡淡笑了:“是啊,我糊涂了。”她是重生了吗?还是梦?
“告辞了。”厉殊笑了笑,行了一个揖礼而后转身离开。雁生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无垠的月色里,心中久不能平息。
郦歌也发现自家小姐有些怪怪的,说不出为什么,就觉得眼神和感觉变了好多,如今她瞧着小姐那双沉寂如海的眸子,越发看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了。哎,不过她知道小姐还是她的小姐,永远没有变,现在小姐受了伤,自己还是先哄她吃药要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