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北京一家广告公司做行政助理。
那是一间以医药广告而闻名业内的4A级广告公司,当时已经在海外上市。能够成为他们中的一员,在当时对于我这么一个毕业不久的大学生来说是一件非常奢侈的事情。
我珍惜在那里工作的每一分钟,直到有一件小事改变了我。
八月的北京,酷暑难耐,从公交车上下来踩到泊油路上,我觉得路面软的,路基都要化了,热到那种程度。
公司要搬家,从一桩小白楼里搬到国贸CBD区域。广告事业部却被拆分成两个竞争的部门,分别在两幢写字楼里。
搬家的工作基本上已经结束了,行政经理苏俊让我联系过来一个相熟的劳务公司,找了几个工人归置桌椅。
四个年轻的湖南籍工人将八十多把椅子从A座搬到了B座,从18楼到33楼,有电梯,可是没有电梯的通途也足足有几百米。
他们看起来已经累得虚脱了。苏俊看了看刚刚摆放好的椅子,叹了口气说,这些看起来,还不如放在18楼那边更好一些。
我皱了皱眉,也没有办法改变她的决定,再三请教确认之后,让人家又把这八十多把椅子从33楼原路搬回了18楼。
那时,写字楼的中央空调还没有到位,空气里又热又闷。
那四个小伙子看着脸色都苍白了。
电话里,苏俊突然又改变了主意。不过,她也怕我压不住这几个人,就自己专门跑了过来,“你们都别歇着了,再搬回去吧,我摆在这里看看,还真是不如在原来的那个地方顺眼!”
这一句话说完,不要说工人们,连我都懵了。
这是我上班以来最疲惫的一天,穿着高跟鞋,两幢楼之间来回跑,没有负重的我都已经不堪了,更何况这些搬着沉重的木椅子来来回回颠了几十趟的工人。
我以为这四个工人会立刻摔凳子走人或者拍着桌子和苏俊结结实实的吵上一架,换了我当时就会这么干!
为首的一个小伙子,看起来和我年纪差不多,他听到苏俊说话的时候胳膊下面还夹着一把椅子,他几乎是强忍着憋屈,把椅子先放了下来,冲着苏俊声音却是低低的抗议:“你们,你们这是根本不把人当人看。”
话还没有说完,他的眼泪已经掉下来。
他抬起被椅子硌出道道红印儿的胳膊赶紧去擦自己的眼泪,哽咽的往下说不下去。
我站在那里,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同龄人,一个看起来非常强壮非常有力的年轻小伙子卑微的掉着委屈的眼泪。
为虎作伥的犯罪感立刻涌在了我的心里头,我好像没有力量能阻止这一切的发生,反而就像一个刽子手一样成为了帮凶。其他三个人也放下了手里的东西,等待着我们的答案。
苏俊说,“你们想干什么吧,你们就是挣这个钱的,这样给我做活儿,我给你们老板打电话,谁也别想拿到一分钱的工资!”
是的,我相信她说的这句话,她的一个电话过去,这四个人今天一天的辛苦就白费了,甚至有可能立刻被炒掉鱿鱼。
像他们这样靠出卖体力的工人,在北京实在是太多了,随便从天桥下边都能够招呼一大群人上来,他们最怕的事情就是打电话告老板!
“苏总,这次我们什么都没有定下来,就一遍遍的让人家搬过来搬过去——我们这样做,我觉得确实不太合适!”站在苏俊的身旁,我有些为难而小心翼翼地说。
她的眼神诧异极了。
然后,她几乎用了一分钟的时间来确认到底是不是我说的。之后,突然她一抬脚踢翻一把椅子,转身走了,背对我吼,“你装什么好人,你自己收拾这个烂摊子吧!明天上班之前必须给我搬回去。”
四个人都在看着我。
我迟疑了一会儿,给总经理打了一个电话。总经理很快就明白了,他责怪,“这么点问题,你们都定不了,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苏俊还能不能做点事情了?”
然后,他又问我那边重新购买的新椅子和墙体颜色匹配吗?我回答,嗯,量身定做的。
“那这些就别动了!”
大家松了一口气。那个刚才噙满眼泪的小伙子走到我跟前,不及开口,他的眼泪再一次掉了下来,“我从来没有想过我的人生会是这个样子,让人当狗一样吆喝来吆喝去。你回去告诉你们那个苏总,我这辈子都会记得她。”
我不知道该怎样劝慰他,而且,显然,这算是我告了苏俊一状。
他们走了,我站在写字楼豪华的落地窗前久久地不能安静。
我们在责难别人,同样,我们也被责难。
那一刻,我觉得我和苏俊两个人又可悲又可怜!
这件事情之后,苏俊找我谈话。事实上,她好像也不是个很苛刻的人,也不是那么的残酷。
她那时候已经怀孕快6个月,她经常抚摸着自己的肚子跟我说,里面是一个女孩,长得会像她年轻时候一样漂亮,总是很温柔的讲。
可是在对待这几个工人的问题上,她也坦诚地说,她根本没有想到过他们累不累,受罪不受罪,能不能再搬一趟再搬一趟。
她说,我掏钱,我购买他们的劳动,付账就是全部。
她还是问我,你不和我站在同一个立面,你觉得你合适吗?
后来,她给总经理打报告希望把我从她身边调走,她供不起我这尊佛。
然而,最终的结果却是,总经理选择了辞退她。这样,在她怀孕生子不能工作的时间里,他便没有义务给她支付工资。
遇到这样的情况,几乎不会有人去起诉公司。
广告业的圈子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如果你起诉了这个公司,也许在这个圈子里你这一辈子再也别想得到一份这样的工作。
于是苏俊选择回家生孩子。她说生完孩子她能工作的时候再来吧。告了人家一状的我,留在公司取代了被告者的位置,从小助理直升行政副总。总经理说,行政,不过是办点小事,我说你做得了,你就做得了--
我升职升的意外,苏俊的离开更是给了我强烈的震撼。
想辞就辞,想让你走人你就得走人,不止是因为这个社会残酷,更重要的是,你没有核心的竞争力,你没有被完整、强烈的需要,你是可有可无,很轻易就能够为人所替代的那一个人。
半年之后,我选择了自己离开。因为,我怕有一天别人让我离开。
认识的一家杂志社有一个编辑的空缺,我衡量了一下,觉得做文字编辑工作对于我来说似乎更适应一些,我会写文章,还能写的很漂亮,可是我不是很会处理人际关系,所以做行政我欠缺了点,做文章还好吧!
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在杂志社工作的时间几乎是我人生最快乐的时候,虽然远离了繁华的国贸中心,离开人人艳羡的4A级广告公司行政副总的职位。但是,做杂志社的编辑,工作的人文环境非常好。
在那里,觉得自己被在意,被尊重,价值有体现,人生充满意义。
第二年的年底,从北京回老家,火车站里,我忽然遇到了一双眼睛,执着的看着我,我很奇怪他是谁。
那个人穿过层层人群挤到我的身边,他问我,你还记得给你们广告公司搬家时那个湖南人吗?
记忆一下子清醒了,他现在看起来状态非常好,他对我说,他再也不会掉眼泪了,这个世界上可能最被人看不起也最没有用的就是眼泪了。也许没有人会尊重你,也许也没有人故意要去刻薄你,但是,一个什么特长专业都没有的人,不光是别人,恐怕连自己也难看得起自己。
他现在做装修,有一个有20多号人的装修公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本事,而他做了小老板,他从来不让他的工人在烈日炎炎下受那样的欺凌-----
这个拥挤喧闹充满竞争的社会很残酷,但是无论你是谁,你都应该找到你擅长的那一点。而放之四海而皆用的人,不是人才,如果根本没有你优于别人的地方,那就毫不客气的就会被出局,不会被尊重,不会有前程,更重要的是根本没有人看到你的存在,你的自我。
而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人生却本不该有鄙视,不该有凌辱,刻薄别人也终会刻薄自己,涵养他人亦终会涵养自己。
虽然这很简单,可是也很难。
广告公司里那双流泪的眼睛给我上了生动的一堂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