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起,祖父母辈我就只见外婆。据说外公在我妈妈小时候就生病过世了,具体死亡时间未知,死于何种疾病也未知,只晓得生病花了不少的钱,却没有医治好。当时我妈作为老大只有十三四岁,老二四宝(姨妈)十岁左右,老三舅舅还只是个几岁的孩子。那是上世纪60年代左右,解放后不久的中国百废待兴,满眼荒凉,到处的房屋破败不堪,粮食衣服等生活物资极度匮乏,百姓生活艰难。而作为贫下中农的外婆家,因为外公的离世导致全家失去了重要的劳动力,同时外公看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还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外债。一个羸弱的女子带着三个嗷嗷的孩子,可以想象日子有难。那年外婆38岁,直到68岁她老人家离开人世,未曾再婚。因为一个带着三个孩子的女人想改嫁太难了,除非舍弃自己的孩子,而外婆选择了不离不弃,用她瘦弱肩膀撑起了一个家。
以上有关外婆早年的故事都是从我妈的只言片语中听来的,关于外婆他们四娘母后来的故事到现在我都没有明确地问过我妈,所以只能从我的视角,根据我的回忆来还原老年的外婆。
时间飞逝,来到了八几年。当时我妈已经是四个孩子的母亲,姨妈和舅舅也都各自成家了,姨妈一儿一女,舅舅两个女儿。外婆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外婆,一个老太太了。我只能模糊地记得外婆留下的总体印象。爱干净,把家里收拾的井井有条。样子长的慈眉善目,精神矍铄,挺白净的一个老太太。她个子娇小,大概一米五左右,不胖不瘦。经常带一顶毛线编织的帽子,取下来时就露出满头的白发,每天早晨起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将白白的头发扎成一个不高不低的小啾啾。去别人家做客时穿得整整齐齐,在自己家时经常穿着补丁重补丁的衣服,一双老式棉鞋,俗称鸡婆鞋。性子不急不躁,走路做事不慌不忙,有点小唠叨。声音时大时小。经常在房前屋后对着不知在哪里的舅舅喊到:“梅唠梅唠啊(其实是梅老幺,舅舅排行老幺),你在哪儿,快回来喔!”。我至今记得那个语气场景。
我记得最多的就是外婆偶尔会来我们家做客,耍上几天。那时我大概十岁左右,即喜欢外婆来又妒忌外婆来。因为每次外婆来会给我带一点饼干、糖果之类的小零食,都能满足我对零食的渴望。可是我也经常失落和嫉妒,因为每次外婆来我们家,都在堂屋后面的偏房里挨着我们姊妹仨睡觉。当时我最小,就跟外婆睡一个床,负责给她老人家暖脚。有时候外婆会半夜起来坐着,不开灯也不出声,偶尔压低声音咳嗽两下,我迷糊中被吵醒,很快又昏睡过去。其实我当时内心是不愿意挨着外婆的,只是不敢明令反抗,所以有抵触情绪,经常阴阳怪气的撒泼。最受不了的是每天早晨大概六点左右,公鸡开始啼鸣,妈妈就起床给一家人做早饭了,一会儿就听见妈妈轻悄的走进来,低声对外婆说到:“妈,你趁热吃吧,等会凉了不好吃。”外婆啧啧地起身坐起来说到:“你又费钱,我不饿,等孩儿们起来一起吃吧。”然后就是母女俩边说边把一个冒着热气腾腾的碗推来推去的一番折腾。最终外婆不敌我妈败下阵来,接过碗慢慢的小声地吃喝下去。我表面上装着睡熟的样子,却竖起耳朵听她俩对话,我知道那碗里是一只红糖鸡蛋,平时老妈一般不舍得做来吃的美食。等到早晨大家起来吃饭时,我又看见半只白花花蛋白裹着黄桑桑蛋黄的糖鸡蛋躺在那个碗里,自然一般都会落入我的口中。吃过早饭小孩去上学,大人就要上山干农活,外婆一般就留在家里帮着妈妈扫地喂鸡洗衣服,干点家务活,她闲不住。
去外婆家的日子总是开心的。因为有好吃的好耍的,还有好玩的。可是去外婆家的路也挺远的,对几岁的小孩子来说连续走十几里山路,弯弯拐拐,爬坡淌水,着实不易。现在我走路多了就会脚痛,不知道是不是早年走远路时姿势不对,又没人纠正的后果。外婆家房前有橘子树,屋后有桂圆树,到了果子成熟的季节就分外的诱惑人。可是橘子要留着卖钱,桂圆树是别人家了,也就只能看看解解眼馋。这时候我们最期待的就是一种名叫野地瓜的野果子了,因为它不但好吃还不要钱,只要你胆大心细就能找到好多好多,既能满足口腹之欲又有劳动收获的成就感,所以小孩子都特别喜欢。“六月六地瓜熟”,每年农历六月间去外婆家时,我们几个小伙伴就结伴出发去到后山脚下。在一片潮湿的峭壁上,匍匐着许许多多的藤蔓,它们就是野地瓜,这些腾腾蔓蔓纵横交错,绵延至旁边的竹林深处,远远望去就像一片绿色的森林。这片森林可是蟋蟀、蝗虫等各种昆虫的乐园,更是蛇栖息的宝地。所以我们要占领这个阵地,首先得胆儿大的伙伴用棍子不停地敲打藤曼,将蛇虫等赶走,然后我们胆小的才跟在后面顺着藤曼轻轻地刨,很快就会发现一个个或红或白的圆球球半露着,选那种红红软软的果子,保准又香又甜。大人警告我们千万不能吃中间是空的那种果子,否则会得羊癫疯,吓得我们不小心吃了都要赶快抠出来,却仿佛自己已经得了羊癫疯一般惊恐,连续几天都忐忑不安。
就这样平静的过了几年。突然有一天我读书回来(小学三年级)。妈妈一脸焦急地说外婆病了,在石洞医院住院,她要去照顾,叫我把家里的家务事做好。几天后妈妈回来说外婆病的挺重,具体得了什么病她也不懂,只晓得外婆有时神智不清,说胡话,大小便失禁。那年外婆68岁,几个月后外婆就驾鹤西归了。丧事在外婆的院坝里进行的,灯火通明的搞了几天,前来吊念外婆的各路亲戚络绎不绝。直系亲属们头上包着一块土白布,一直拖到脚后跟位置,非直系亲属则手臂上套一个青色的袖笼。妈妈、 姨妈和舅舅等人眼睛红肿,声音沙哑,不挺的忙进忙出招呼客人,拿东取西,院坝一侧搭起的临时灶台上,几个厨子正在准备食物。另一侧交错着摆了七八张陈旧的木头桌凳,桌上放着锈迹斑斑的搪瓷铁盅茶杯。客人或坐或站,三五成群,小声区区,大家都面色沉重而忧伤。堂屋里放着一张桌子,摆着酒杯茶杯,几个贡品,一对香烛正在燃烧,桌前地面上放着一口烂铁锅,锅里正燃烧着一捆纸钱,旁边四个道士不停念经,时不时敲打响器。我和表妹等孙辈伙轮流去桌前对着桌上物品跪拜,前来的亲戚也不断的过来烧香烧纸钱磕头作揖。哭声、叫喊声、念经和响器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屋里屋外人声鼎沸。在这喧嚣之中,外婆就安静地躺在堂屋一角放置的棺材里,我鼓起勇气移步到外婆身边,她闭着双眼,脸色白里泛青,穿着黑色的寿衣静静躺着,任凭旁边的人哭的嘶声力竭,屋外响声震天,她都一动不动,仿佛她的灵魂真的已经升天,只剩下毫无知觉的肉身供人瞻仰。我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想着自己以前没有好好的对待外婆,想着以后外婆再也不会到家里来作客,我鼻子酸酸的,眼泪滚落下来。几天后的凌晨,外婆的棺材盖板合上了,就此合上了外婆平凡而伟大的一生,合盖的一刹那,在亲友儿女的哭喊留念之中,外婆走完了她在人世间的路,八个大汉护送着外婆的棺木,在道士的敲敲打打中上了山,下葬,一个代表外婆栖息之处的坟头出现在树林旁边,坟头对着东方。我现在想来,所谓风水宝地大概就是身前活得乐观,死后也要面想朝阳。
我的外婆太过平凡,她的离开波澜不惊,但我的外婆又是伟大的,中年守寡,独自撑起一个家,甘愿几十年如一日,刨地换来儿女的成长,用勤劳的双手做到老死,一辈子没有见识过外面的世界。在病重弥留之际她才享受了属于她的短暂幸福时光。她养儿女小,儿女养她的老。外婆,你不懂事的外孙现在勉强懂事了,谢谢你曾经做过我的外婆。如果有来生,我愿意你继续做我的外婆,我要好好珍惜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