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亦是相逢

                            1

离开家乡的那天,正是立夏,明媚的阳光从清晨就散开,像没有扎紧的花束,一下子落的满街都是,还没来得及好好感受初夏的第一缕风,第一道光,就急匆匆的在路上了。

哈尔滨的孟老师说:妹妹,这里还是很冷,我穿绒衣绒裤皮夹克呢。

我便又锁紧眉头。记忆里,武汉时的闷热,苏州杭州时的凉薄,都让我无所适从,像一个踉踉跄跄的妇人,躲闪在阴凉与光亮之间,几分狼藉。看着蹭掉了不少皮的斑驳的箱子,想到又即将奔赴一个陌生的城市,心上,漫过一层隐约的霜。

我,是个恋旧的人。对街道,对城市,对每年春天喜欢看的花,对生命里重要的一些人,都缓缓的存着。有时,看似忘记了,一阵春风,就可以唤醒;有时,看似漠然了,一首老歌,就可以潜回过去,回到曾经的境遇,甚至那时的空气,空气里不管是花香,还是微微的雨。

老师用微信,发来许多的花,白的,紫的,紫红,蓝紫,满屏都是,小小的花挨挨挤挤,朵朵簇簇,蓬勃而热烈。她说,来吧,正是丁香花的天下。我竟犯了傻,凑近了去嗅那花香,当鼻尖触及屏幕的刹那,才突然醒来:哦,这是千里之外的呢!

是啊,千里之外,也是我的梦之外。我能想出来的东北,也只是端木蕻良描述过的:参天般的白桦林,奔流似的马群,深夜嗥鸣的蒙古狗,红布似的高粱,金黄的豆粒,黑色的土地,斑斓的山雕,奔驰的鹿群,带着松香气味的煤块,还有那原野上怪诞的狂风……

于是,心里生出一根极细的线,扯着心壁上最薄的部分,来回拨动,往回牵:五月的蔷薇架出墙了,院子里的石榴花像红绸了,家里的栀子花干净得如纱裙了,你,还是要走么?……

                                    2

云端,真是一个飘渺的海,海浪更轻,也更白。只有那金属质感的机翼闯入视野,划破浮浮沉沉的白雾,我才缩回座位,闭上双眼。多少次,就像现在这样,在梦里起起落落,悲喜重迭,在生命的罅隙里寻觅安稳,却总也找不到,一个转身就在的人。于是梦里总哭,总迷路,总掉下深谷,总遭遇天黑,总在异乡空旷的路上跌跌撞撞……

这个异乡,应是春天吧,对,北国的春天是有点晚,然而还好,不是萧条的冬。虽然我见过冰天雪地里玩耍的老师,照片上总是嬉笑晏晏,但还是觉得,就春吧,春天就好。

路很远,很长,仿佛不需要拐弯,也没有尽头。我倦了,却睡不着,窗外一闪而过的空旷里,我还是捉到了一点春天。我看到柳条纤细,柳树黄绿,远望像远古的诗经,氤氲着似有若无的念想;我看到连翘灿黄,丛丛怡然,映亮了周边蓬蒿的脸,就连那刚播种过的黑土地,也沾了惊艳;我还看到高高低低的丁香花,随意的长在道路两边,不似栽种,倒像野生,乱蓬蓬就像顶着一头毛发的姑娘。

可惜我没法闻闻,是不是和老师说的一样香,是不是和我们实中校园里的那两棵一样香。但我欢喜的是,我到底还是闻到了,就在师大的校园里,就在那些青春的孩子走过的道路旁,就在那些高高挺立的流露着历史气息的冷杉油松下,我真真切切的,站在了一棵丁香树的面前。

我的手指,轻轻抚过她单薄的花瓣,端详她淡淡的紫,在傍晚的余晖中慢慢收敛。我还是探出身去,朝着绽得圆满的一朵嗅去:啊!好香啊!忙不迭的,我又抽抽鼻子,紧吸了几口,好像迟上几秒钟,它就消散了似的!

“老师,我看到这里的丁香花了,真的好香啊!”我开心得向老师汇报。

老师笑,我仿佛看到她生动的眉眼和上扬的嘴角。她传来新学的《左右》,我打开全民K歌,听老师的声音。老师说,她也要出发了,徐州,并且让我看看她的行李箱。顿时莞尔。为彼此都懂的这份默契,单纯,还有作为女子的小小心思。

                                  3

时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从陌生到熟悉,每个人都适应的超乎想象。无论是常走的几条路,还是座位前后左右的同行者;无论是北苑餐厅每个窗口的饭菜,还是来去的那条路上,永远飘飘浮浮不肯止息的柳絮;无论是排球场、篮球场,还是仿吾书屋,书屋里安安静静的,一张张青春的面庞。

在住处背后的教室里,这几天,我突然就小了,小成了一个孩子。我端端正正地坐着,脊背直挺,双脚踏实;我认认真真地听着,眼神专注,耳朵敏锐;我仔仔细细地记着,或者发人深思的话,或者引人发笑的段子;我更是不能自控地思考着,我是什么样的,我想成为什么样的……

思想的潮水,不防就决了口,来势汹汹,湮没了心上偷生的野草。他来了,她来了,他来了,她也来了。他们焚烧旧的荒芜,又重整土地;他们播撒新的种子,还淋下细细的雨;他们吹来暖暖的风,还捧来干净的光……他们像灯,像火,像山,像川,像路,像树,像诗,像画,像历史,像哲学,像绵绵长卷,像永恒章篇!

                                4

“我们站着 /用木鞋挖着泥土 /门也晒热了 /我们轻轻靠着/十分美好 。”

恩,就是顾城描摹的这种感觉:有一个门口 ,早晨,阳光照在草上 ,我们站着 ,扶着自己的门扇 ,门很低,但太阳是明亮的 。草在结它的种子 ,风在摇它的叶子 ,我们站着,不说话 ,就十分美好……

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长春”来。别初夏,再逢春,果然美好。

而这个春天里,恰巧上天给了我们一扇门,门不高,恰巧可以扶上,阳光明亮,恰巧照在草上,心底的种子慢慢萌芽,恰巧风最调皮,不眠,不休,期待着摇它的叶子……

原来,告别,亦是相逢。

心,即刻放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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