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老汉深深地吸了一口红双喜，再慢慢掸掉1.5厘米长的烟灰，最后缓缓吐出一串夹杂着焖草鱼味道的烟圈，烟圈自带特效，幻化出一个"拆"字。

自从外边传出这个穷到十年都不长一颗草的小镇要建设一个重点项目后，穷了一辈子姚老汉整个精气神都沉舟侧畔千帆竞渡病树前头枯木回春一样，腰不酸了，腿不痛了，就连积垢了三十年的牙黄都浅了三分。

姚老汉穷了一辈子这个说法也不是完全规范正确，姚老汉之所以穷，或者说显得穷，是因为他一辈子都在攒钱，姚老汉攒了一辈子的钱，是要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上盖个富有社会主义乡绅气息的大房子。就在上个月，他理想中的大房子终于初步形成了一个长得像房子的框架结构，坐北朝南，四平八整，可以说是非常社会主义，但乡绅气息还有待摸索，毕竟姚老汉的存款已经被打回社会主义初级阶段再之前。这幢姚老汉无钱装修的只有四面墙壁的框架结构建筑物矗立在绿油油的水田上，仿佛一大碟青菜上面铺了有且仅有的一块肉，这块肉是姚老汉专属。尽管没钱装修，姚老汉还是会每天在房子面前凝视好久好久，乡村的风拂过他沟壑纵横阡陌交通的脸庞，拂过眉毛拂过胡须，拂出了姚老汉心里面的美好生活图景。

村里每个人都在盘算着自家被征拆后能分到多少钱，有时还因为算法的不同吵得不可开交。村里的小伙子因为穷大都单身，要拆迁的消息出来后，现在都开着摩托车搭着女孩在村道里呼来啸去，今天见面明天就能成亲。前几天天民政部门到村里检查门牌号确定路标登记拍照，村里人以为是拆迁登记，拉着工作人员的手往自家拽，不看到他们把自家祖宗十八代一个个翔实记录都不肯放。村里每天鸡飞狗跳，姚老汉不屑一顾却又深陷其中，毕竟他的房子坐落在传说中征拆的中心地带。

再过不久，等我拿到拆迁款，搬去回迁房，就给儿子娶个媳妇，买辆七座的汽车，烟也不抽红双喜了，换芙蓉王。姚老汉对于自己的心里的乡村图景描绘得很远很远。

这天村支书带着新上任的镇长突然造访姚老汉住的泥砖房。姚老汉正抽着烟，屋里烟雾弥漫，镇长被呛得咳了好几声，旁边的秘书赶紧把窗户打开，抖落了一片灰尘，阳光透过窗子搅动了屋里头的沉闷，灰尘颗粒在阳光下清晰可见，被一阵风送到了镇长旁边，镇长又接连打了几个喷嚏。

"镇长，这位就是老姚，田中央的那幢房子就是他的。"

"是我的是我的"，姚老汉心想终于来谈拆迁款的事了，忙不迭点了点头。

"老姚啊，这是咱们新来的镇长，有件事想找你谈谈。"

"老姚啊"，镇长咳嗽了一声:"那个房子挺大的，花了不少钱吧。"

姚老汉被巨大的兴奋冲击到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一个劲的点头，代表领导说得极对。

"水田如果不盖房子，能种不少稻谷吧。"

"老姚啊，咱们村要建设大项目，你可得支持啊！"

支持支持支持，只要拆迁款到位，我姚老汉什么都支持。

"政府的一切行动都是为了照顾最广大人民群众的利益，你一定要明白这点。"

明白明白明白。没关系都理解的，没问题都配合的。姚老汉千言万语都汇成了鸡啄米。

领导该说的话说完了，拍拍屁股走人，姚老汉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狂喜中又夹杂着一丝不安。

第二天一大早，姚老汉被村里人慌乱的拍门声叫醒:老姚，你家那个金元宝要被拆啦！

拆？现在就拆？这不还没谈好价钱吗？咋不通知我一声？姚老汉衣服都没换叼着烟就出了门。

到了田中央，姚老汉就傻了眼，他这辈子没见过这阵仗，两台大钩机围在那房子里蠢蠢欲动，穿着黑色制服的特勤人员拿着盾牌威风凛凛站成一排挡住了围观群众，还有许多工作人员拿着铁锤叉子相机分散在各个角落，全部人都盯着房子看。

为首的领导模样的人对旁边的工作人员耳语了几句，工作人员打电话让人拿一串鞭炮过来，炮仗一响，拆房行动就算正式开始。

姚老汉疯了般冲进现场，特勤人员团团围住了他，他指着领导破口大骂，声音直刺苍穹。

"老姚，你这房子占用水田建设，属于违法建筑物，是必须要拆除的！"

违法建筑物？我刚起时你咋不说是违法建筑物？现在要做项目了，你们不肯给拆迁款了，就说我是违法建筑物了！姚老汉一口唾沫淬在了地上。

大家面面相觑，姚老汉趁他们不注意，冲进了围起来的现场，一把抓起了地上放着的鞭炮围在自己身上，像一条鲜红的围巾。姚老汉左手托着鞭炮，右手举着随身带着的打火机，愤怒地看着人群。

领导有点慌了:"老姚你放下火机，有话好好说，有事好商量。"

"人和机器全部撤走，不许踏进这里一步。要拆这里，先把我炸了。"姚老汉浑浊了一生的双眼此刻喷着火光。

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老姚越说越愤怒，不知什么时候，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句"点着啦！"现场顿时乱作一团，老姚低下头一看，打火机不知什么时候碰到了炮仗，下一秒就是一阵劈哩叭啦……

老姚醒来时是躺在医院的，鞭炮那时被他情急之下扔了，倒没怎么烧伤他，反而是心脏病突发让他躺了好久。

老姚这一躺，镇长来探望，县长来探望，市长太忙没来，但市长秘书来了。

整个事情一传十十传百，领导怕事情闹大，水果慰问金一样不落地往老姚这里送。最后领导们开会决定，人民的房子就是人民的血汗。房子要拆，人民的血汗也不能白流。在人民关心的问题未解决之前，决不能拆了人民的血汗。

这件事之后，很快，政府花了大价钱，和人民就谈妥了血汗钱，老姚也是人民之一。

老姚的村子展开了轰轰烈烈的拆房行动，曾经的美雨乡村变成了一处处废墟。

房子一间间地拆了，但重点项目什么时候落实，领导心里也没个底。

但活不能白干啊！镇长积极向上级汇报工作:"我镇拆迁行动部署周密，行动高效；行动组人员各司其职，密切配合，保障了拆迁行动的顺利推进。我镇有关职能部门以高度的工作责任感和充沛的工作干劲，攻坚克难，攻城拔寨，确保重点项目拆迁工作取得全面胜利，为推动经济社会发展和建设干净整洁平安有序城乡环境奠定坚实基础。"

突然有一天，上面下发了文件，说经过多次考察，在各个备选地址中，姚老汉那个村不适合建设重点项目，决定改到另一个地方，但鉴于镇长的工作落实到位，组织给镇长提了拔，调到县里做官了。

姚老汉出了院，提了一桶油漆，用刷子在自家泥砖房前刷了一个拆字再加一个圆圈。

他要再盖一次房子，重做一次梦。

有拆就有福。

一阵风吹来，姚老汉又吐了一圈烟，烟漫到拆字上，仿佛一口仙气，令其熠熠生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