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Monster猫吃带鱼
“你为何站在黑暗里?”
你环顾四周。
“这并非完全的黑暗,那儿明明有光。”你指了指光来的方向,那是道暧昧而又惨淡的微弱白光。“你看,那光似在引我过去。”欣喜和惊惧同时浮在你的脸上,苍老的眼角挂不住瑟瑟发抖的微笑。难抑的热情再一次在残败的死灰中冒出火星,你想立刻狂奔过去。
“站住。”似被一张网缚住了手脚,你动弹不得。那一刻,心里燃起勇当烈士的浩荡期望。“死成英雄”是你年轻时候的梦想,那时不经年事的你尚且还未真正活过,却像株不慎被雨水误带入海洋的幼苗,沉醉于白茫茫一片的死亡。你爱的人们都死了,他们在用全身力气表达了对这世界的热烈而赤诚的爱和绝望之后,几乎是前仆后继地奔赴那个世界——有人卧轨,有人跳楼,有人用枪口抵住自己的咽喉。显而易见,这个看似浩瀚的世界仍无法满足他们。你目睹海底堆满了鱼虾的死尸,重重叠叠覆盖在你脆弱的肉体上,暗红色的血丝混在不透彻的海水里面,甚至有一丝芬芳。你不知道什么是远方,也不知道什么是太阳。只是纵然在这般浓烈的深海里,却仍有光透进来,蜿蜒曲折过后,艰难却直白地透进来——就这样你认得了光。
“那你以为,你爱的那些人们是坠入了无尽的黑暗,还是无止的光?”一定是光呀。你咧嘴笑着,脸上堆起一层一层色素不均的纹路。即使过了那么久,你仍旧是相信光的。无止境的黑暗可不是什么好地方。你还记得你十四岁时悄悄偷来母亲床头的药瓶,你做了一个美妙的梦,梦里那场奇幻的漂流带你再次目睹了光——一切是在黑暗中一寸一寸地被点亮——那里有你最爱的糖醋排骨,是母亲做的。那时你刚和玩伴结束了少女情怀的过家家,开门便捕捉到了从厨房传来的喷香的气味。母亲围着围裙站在铁锅面前,她似乎别过脸来冲你笑了笑。你没注意她笑的时候露了几颗牙齿,你径直朝她面前的锅走了去。锅里是引诱你前来的罪魁祸首。母亲关掉火,小心翼翼地把排骨盛到盘子里,又抽出一双筷子递到你的手上。你开始侵略,感受那香甜的酱汁滑入你的心尖一点点地化开,口腹之欲的满足让你欣喜若狂。但这一切都被母亲的吼叫和巴掌打破,她把你硬生生地从美味之中拽了回来,你的脸迟钝地开始产生疼痛感,口腔里回荡着的是深沉的苦涩,像是放置许久的肉类变了质一点点烂掉的味道。你咽了一口唾沫,惺忪的因充满过希望而变得闪亮的瞳孔里映出母亲痛苦的模样,你也开始痛苦起来。你目睹母亲无声地出演着撕心裂肺的怨妇角色,她的痛苦步步紧逼你的营地,化为风沙涌进你的眼睛,你的耳边却始终充斥着滂沱大雨暴虐的声音,那声音比站在你面前的母亲离你更近,近乎从你的胸腔发出。在这雨声的衬托之下,你发觉母亲的神色里倒有几分真实了。你突然间记起来那梦境中她笑起来时候的模样,分明没有露出牙齿,只是淡淡的一抿嘴而已,好像只是在表达她对你回来了这件事情的知晓和默许。而眼前的她看起来很累很累,似乎一瞬间老了十几岁,你知道她一直尽心尽力地在活着,拼命地在活着,就像那贴着铁皮浸身油水中由红到白再到黑的肉,活得滚烫沸腾,活得激烈焦灼。但即使是如此努力的她仍旧未能得知光的存在,也许她一直没能拥有这个机会。如果她知道,一定会和你一块儿欣赏并温柔地触摸那美妙的风景,而不是不顾一切地把你拽回这暴风雨席卷之下的一寸土地。你这样想着,似乎发现了希望,因为光的存在是真真的事实,因为母亲的不理解源于她无缘靠近,因为自己验证了自己的热望,自己的生命一定被赋予了别于母亲也可能别于世间所有其他人的意义,一定会变得美妙起来。
你带着执念与世界碰撞,佯装莽撞而冲动的模样,沉浸在鄙夷不解的目光海洋里。你们懂什么?你不止一次地想站在至高点质问眼前的人们,但又考虑到聪明人不该说多余无用的话而没能说出口。你冲到独木桥上自由自在地跳着独舞,你爬到半山腰朝上下浓郁的绿色大声吼叫,你在人群推搡的喧嚣街道旁若无人地随着节奏踏起正步,你在夜晚拐角处把路灯当做聚光灯勤劳地表演着生离死别,你独自玩着英雄设定的游戏,你早已为自己的一切行为拟好了充分而又不甚牵强的理由,时刻准备着以笃定的态度一本正经地回应来自于各方的甚至纠缠不休的拷问。你自认为你的回答会惊煞众人,开始自封为王,你摇头晃脑的,丰盛却轻薄的生命等待着一览无余。
你是个行为艺术家吗?还是在以这种方式憧憬着疯狂的原始人呢?你这是在舞蹈些什么呢?你又在自说自话些什么呢?一人饰多角是不是很辛苦呢?你的演出有观众吗?你难道觉得世界在以温柔待你吗?你热爱黑暗和海洋吗?你热爱这个世界吗?你爱的人究竟去了哪里?他们真的存在吗?死亡是他们的终点吗?你究竟看见光了吗?
“快,音乐组准备好雨声伴奏,道具组把海洋的幕布换成厨房布景,母亲上台,快点,不要再扯你的围裙了,滴了眼药水了吗?来来来,全员准备,争取一遍过……”
雨声再次暴虐席卷,你回到梦境里的厨房,甘心地带着悔悟地跪倒在母亲的面前,她穿着围裙,眼里一汪深不见底的泉水荡漾。那一刻你开始无穷尽地想念,想念那片海,想念爱和绝望,想念那些虚妄的光,直到四周响起疲惫的掌声和欢笑,人们蓬头垢面,来来往往,你却始终没能站起来。
你苍老的眼角被难抑的热情震撼,掉落层层厚重脂粉,你的眼角湿润,脏了你的红唇。那张旧的脸难得地在你脑中清晰,有别于你爱的他们,有别于世间所有其他人。热泪难抑,热情难寄,直到现在,你才知道原来自己是这样地热爱这个世界。
你想做她的英雄,也死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