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气温摔得很明显,却也总是维持在零度以上,囤不住积雪。
我好久没有来这个白房间了。墙上的苔藓挂毯已经蒙了一层灰,颜色看起来暗淡昏黄了很多。桌子上的干枯的苔藓树桩盆景真的成了“枯山水”。
我从柜子里取出玻璃烧水壶,仔细洗干净,开始烧水。
我很喜欢这种玻璃的烧水壶,能看见气泡从不锈钢壶底存在水垢的地方开始一点一点的密集、膨大。加热的湍流腾升出漩涡。等温度再高,壶底留不住它们,咕噜一下,泡泡们就摇摇晃晃地攀升。
空烧一壶水有点没劲,我寻思着出去找点什么能当茶叶的东西。其实这是个出门的借口,我只是不想总窝在这个房间里。这很奇怪,明明如果我自己想出去转转,不必要找些什么理由,也可以随意外出。但是这些“自由意志”总是不够强力推动我去落实,所以我便习惯于编一些有的没的的借口来给自己更强的动力完成。
入冬之前的狂风把大部分树木理成了秃子,形形色色的落叶在地上积累了一层。这边的绿化用落叶树的叶子都有着粗壮宽阔的体量,在地上铺砌的落叶厚厚一层;又因为大多叶型都不是圆滑的样子,要么掌状叶、要么羽状深裂,或者边缘浅裂,所以这叶毯看起来毛毛刺刺,充满进攻性。不过叶子的硬度总是比不过鞋子,所以放心在上面走,听已经不脆的咳咔声,是冬季节独有的乐趣。
有一条我以前没有留意过的路,我沿着走了一段。寻思着这路会通向哪里。
渐渐走进了一片针阔混交林(Temperate broadleaf and mixed forest),松属(Pinus)的树在路上铺了一层细密的深褐色松针,其中又混杂了一团团栎属(Quercus)的树那富有特色的鱼骨刺一样的叶子,颜色从暗红到黄褐色度不等,但是饱和度都明显低了很多,没有亮眼的红或黄,形容枯槁。落到地上的叶子没了活体树木的供养,再经过低温许久的折磨,其中的色素分子终是崩解的所剩无几,只留下暗沉的结构色。如果季节再提前一些,初秋时候的针阔混交林有一年最好的景致,各色树叶层次鲜明;又由于落叶使得冠层稀疏了许多,露出了一些白晃晃的树干点亮了树林(这白色既有可能是一些树皮本身的颜色,比如桦树;也可能是附生的地衣装点来的),婀娜的树干线条也从叶子连绵的色块中显露出来,让景色有更加多样的质感。不过现在已经是化光了雪的冬天,仰头只能看到一些紧紧勾在末梢上的残叶。话虽如此,如果雪已经消没了,那这还算是冬天吗?似乎我的意识里面,见不着白色的冬天倒不如叫深秋更好——尽管这完全不是气象学的观点。
路上的落叶变少了,路变得更清晰,有人清理过的样子。抬头见着路经过一个小屋子的门前。那这段被格外清理过的路大概是小屋子主人做的吧。
为什么在这里能有个小屋,还像是住着人啊。
屋子延伸出来一小条阳台。阳台栏杆上摆了一摞泥塑的花盆,屋檐底下挂着几串看不出具体是什么的草束。我走进看见地衣斑驳的门上还挂着一个苔藓花环,穿插着松果和果红叶绿的冬青——像是改编版的圣诞节装饰。这个花环中间吊着一直蓝灰色毛织的小狗玩具,制作粗糙,面部变形严重,吻部歪的不成样子,还有着大的不成比例的蓝色尾巴。
嗯?这个狗的样子……
我大概猜到这个屋子里面待着谁了。开始纠结要不要进去看看。我是没什么事情。进去待一会儿也不会太费事。只是我不知道这里面的人愿不愿见我。
我在门口又看着苔藓花环上深浅不一的绿色,觉得在这样稍干燥的环境维持苔藓这样好的状态这,真是要费大气力。没想到他还会有这样细心的时候。
再在门口踟蹰就是浪费时间了,既然我放不下这想法,不如就去试试吧。我趴窗边瞅了瞅,似乎有人影的样子。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敲了几下门。然后后退一步,想着别贴在门口吓着开门的人。
没什么动静......
估计是敲门声太小了。应该胆大一些。我又上前连续敲门,按着特殊的节奏敲成打击乐。我经常喜欢这样敲门,充满个人特色。依据心情不同韵律就不同,也不用很用劲敲得很暴躁。我正继续敲打节奏,门咔地开了……“谁啊?”
果然是他。
我稍低着目光看他那对儿几乎辨别不出来目光焦点的蓝和绿色的瞳孔突然皱缩,再放大;“一脸愁容”的下垂且开叉的眉毛单个挑起,再一起蜷紧。
“啊,嗨,是我……”我反应过来该说点什么。
“哦……”,他顶着门,缓慢开口:“怎么是你……”
“嗯......嗯嗯。是的。我也是意外走访了这里。”我有意拧出一些友善的表情,装作是真的见了非常想见的故友——实话说,我心里确有一丝这样的想法。
“咳……哦……这样吗?那,那是好事呀!我这里少有人来!稀客稀客,快进来坐!”他似乎也同样察觉了我语调转变的信号,突然咧着嘴露出锐利的犬齿,眉毛上下抬动好几次,最终停在挑起的角度,眼睛也因此被拉得更大了。他把门回拉了一寸,侧身示意着邀请。
“你今天有空么?要是不方便……”
“可以。我能有什么事呢?”他再把门内拉了一尺,屋里引入了一面扇形的光。
“谢谢啦!”我刚抬脚准备进去,瞥见了他赤足站着的地,便把脚缩了回来。在门口的垫子上蹭了又蹭。“真不好意思,我刚从泥地上过。哎嗨,你这有拖……”
“没事,你直接进来吧。”他把门完全拉开,低着腰翘起尾巴去床底找东西,“我大不了再收拾便是。你知道的,我没什么事情,这不费事。”
“那我就进来了,又给你增加工作量了。”
“别客气了,又不是真的生人,还说这些不嫌边扭。”他从床底抽出来两个小木桩子,摆我面前。“坐这儿吧。没办法,我也没什么凳子。你等我再看看什么东西能充个桌子。”
“哈哈,这很好了。我很久没坐这样矮的小板凳。”我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蹲下,又来回调整几次,才确保自己稳稳地安放在了这个小木桩子上。
他把书桌配套的靠椅搬来,放在我和对面的小木桩之间,把靠背转到侧面。“只有这个能用了。”
“这不要紧。你也坐吧。”
“嗯。”他终于落座了,两腿岔开前倾着搭在地上,尾巴愣愣立着,尾尖勾着后颈。“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其实,我也说不清。就是说出来走走,没想着怎么就看到了一条路。”
“倒是蹊跷。是从左边方向来的?”
他指向我身后的窗户的左侧,以我的角度来看,是右侧。
“嗯。是。”
“哦。嗯。那你一会回去的时候可以从右边继续往前走,这路应是环形路,你还是能回到原来的地方”,他顿了一下,含着头,眼神飘向我的左侧(他看向窗户右侧的位置),“过来路上的景色你都见识过了。从右侧走可以见见新的东西。”
“好主意!我喜欢这个!要是真的可以不走回头路还能回去的话!”
“嗯。路上总会有好玩的东西。”
“哎对了,我还想问。你最近怎么样啊。啊,我是说,就是,显然你这里看样子物质生活不会太好。人啊,都被现代生活惯坏了,即使有些人嘴上说着想要去体验什么原始人的生活、田野乡村的生活,我敢打包票他们不愿意离开现代化生活的便捷的设施。所以就是说,你这边有啥不一样的感受吗?”
“这个……”,他仰起头看着屋顶,我跟着看去,发现顶上吊着一个枝条搭建的笼子,其中悬挂着一盏小鸟样子的磨砂玻璃日光灯。我暗自想着:“哦,还是有电的。”
“这如你所想,确实这远离一般人的生活,我是说,在至少和你生活的城市不一样的地方待着,确实不会太方便。也好,也好。最近的街市也不是很远。唉,就像你想的那样,其实我没有学过怎么样过这么孤立的生活,不是么?你学过么?你也没有。我们和现代城市几乎是共生体了,从初生开始,接触到的教育和文化开始,就从来没有想象过真正脱离现代化社会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你能说出身边大部分的基本用品是怎么来的吗?什么制造的呢?你可能知道食物是种植出来的,这个肯定,学农的学植物的会了解这些,可是其他的呢?纤维呢,也就是衣物呢?棉花怎么样变成了织物?其他的呢?矿业加工和冶金什么的。当然我这是扯得远了,这可能在原始点的生活中需求不大吧,哈哈。那陶器呢?玻璃这一类的……就像……”他站了起来,说“你跟我来。”
我们来到门口的小阳台,他走向栏杆,抄起那摞花盆最顶端的一个,递给了我。
“像这样。哈。其实我这边很多时间都是做着这些没什么意义,对,就是在你看来真的意义不大的东西。因为我真的没有事情可以做。一个隔离孤僻的地方,也几乎断了任何联系。你能想象,在一个脱离社会人际关系的场景下,你的很多能力是毫无用处的。比如你天天发愁的考试、演讲这些浓重社会性质的活动。是这样的。反而是一些你已经默认的成为了日常生活背景一样没有什么可在意的东西,凸显出来,成为了生活中的主题。”
“啊……我还真没……”我凑近看着这个粗糙的不对称不规则的小陶盆,上面有他的爪痕,有毛发遗留的短绒毡样的印迹,还有一些灰蓝色毛嵌在里面。看样子他是单纯地用手做塑形,没有借助什么工具,甚至是转盘都没有。
“不过别想太多,我没有什么批判的意味。”他接着说,“现代技术帮助我们把这些琐碎的事物中解脱出来,是好事啊,是好事。”
“是这样的。我的想法就是,我们总是要拥抱现代化的,我们总是会更喜欢方便的、快速的东西。时间对你而言是无穷的漫长,是无聊的空场,对我来说是总会紧缺的。不过,你做的这些事情,怎么说,当然这是很不公平的评价角度,就是我感觉确实意义很少。呃,我是说,你看,本来如果选择拥抱现代社会的便捷,你是不必做这些已经工业化流水线的产品的,而且你个人的技术其实差得很远,你也赞同这吧。”我摸着手中这个简陋的小陶盆上坑坑洼洼的指印,感觉着这凝重的泥土带来的触感。“就是我不是那种很有情怀的人,我觉得这其实挺,浪费时间。啊——又是我自己单独的语境了。你的时间可能确实和我的时间不一样......”
“你说的没错,是这个理。于社会的整体发展角度来看,我做的这个陶罐就是没什么价值的,这是实话。我只不过是在复刻非常原始的技术,早就被时代抛弃的东西。这样想没错。但是对于每一个个体而言,这是他独一无二的经历。不管这个经历在历史意义上多么微不足道,于个人而言这都是伟大的体验。你学的那些早就是历史的知识也是一样理。”他也拿起了一个陶盆把玩,“就是说,不一定总是把自己做的事情都放在那么广阔的角度,和历史和他人比较是没有限度的。就像是,像那句,今之视昔……?”
“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
“啊是这个。你背的比我熟,肯定明了这个理。”
且不说这句用在这里对不对。我也不知道为何过去了这么久我还没有淡忘这句话。但是不经过他这样的提醒,是真的想不起来我学过这个文章,这样的思想。现在看来,学过的东西、积累的体会,即使忘记了具体的内容和形式,它思想精神的内核还会延续,悄悄融入到自己的价值体系中,所以才会被他给“记起来”吧。
“我就是想说,如果你执着于比较中的意义,后人看待我们的成就,总会是赶超式的发展,那我们的所作所为岂不总是没有价值。所以不如回到个人,这样的想法会更让我舒服一点。你不可否认,在这个过程中我确实收获了很多有意思的内容。这些自己参与而获得成就感的事物让我的时间变得具有存在感,我在这其中投入的精力都印刻在这些泥土上……”
我又摸了摸那些坑坑洼洼的凹陷、指纹,和埋在陶土中的毛,对此深有体会。接话道:“原来如此。确实,你这样做即意外又合理。意外是我一开始不曾料到你会过这样‘悠闲’的日子,合理是这个特定的环境下,你似乎也只能被迫开始做这些事情。但是我更惊喜的是你在这个过程中所建立起的真实感……”
对哦。生活的真实感。
我长久地隐隐约约认为我的生活缥缈、虚无、没有落地的感觉。尤其是我在这边每每在深夜思乡病起时,对过去的记忆大多是粗泛的、模糊的、不清晰的、难以‘指名道姓’的。我明明觉得这一年的世故远远超过了我几乎人生历史中所有琐事的合集,本该有着鲜明如纪录片般的记忆。可事实不是这样。也许记忆本身就不会精准。那我就有点不甘心,为什么我当时明明是有着强烈情感的记忆最后却留下了这样轻描淡写的存稿?
我又说:“你讲的这些东西还让我想起了我这学期那生态文学课上一直在说的概念,比如‘建立和土地的联系’,‘深化对自然的欣赏’。确实,光是读文学评论的话,这些空泛的概念很难让我有具体的思考。现在你说的倒是启示我了,我在看待一件生活用具的时候,我会觉得这是一个人工的产品,是人造的。我当然知道说这其中的资源是来自自然的,但是这样的看法很模糊,不具体。不具体的事物给我的印象就很浅薄,我不会觉得这个东西和自然资源有多么深刻的联系。我对于加工产品的印象更多的还是和人类有关,我在其中看到的是人类的技术、智慧,却不太容易意识到这个东西和自然的联系。对于一个陶器,比如我看到你做的这个泥塑,还稍容易意识到这是黏土换了个形态;如果它烧了一层釉,我就很少想到这一点。而手机这样的电子产品,它们和土地的联系更加隐晦。如果我意识到玻璃是砂子炼化的;金属来自冶金——可能是地表的矿坑采矿、也可能是地底深处的矿井采矿;塑料是石油加工的产品……这个完全人造的东西却和我们脚下的大地紧密相连。这么看来,人类社会把我们和自然的隔绝远远不止是创造出了适合人类聚集的城市,铺上了沥青或瓷砖,建立起闭塞的建筑这样简单。还有成熟、复杂而简直隐形的漫长加工线在拉远我们和原材料的距离。食品也是这样,在超市挑选的蔬菜,尤其是美国这边,都像是完美的加工品。我见不到泥土,也不会想象的出这些蔬菜是怎么种植的。如果是加工食品,更是如此,连原材料都有可能认不出来。一个巧克力饼干,巧克力是什么?我知道它原料至少是可可。那可可长在什么样的地方呢?经过了怎么样的发酵、晾晒、烘焙、研磨,变成了巧克力?饼干的基底,小麦又是长在什么样的地方,怎么变成了面粉。如果还有其他的调味,比如香草,也就是香子兰,它们又长在哪里。你看,就是这样一个简单的饼干,它的原料居然跨越了地球上这么多的地方,从热带的可可、香子兰,到温带的小麦地,还要有甘蔗或甜菜来的蔗糖、棕榈果实榨出的棕榈油、温带草原牧场上的牛奶......它背后有和自然如此深厚的关联……”
当我开始说这些的时候,我越来越开始理解课上讲过的那么多文学家眼里的那虚无缥缈的“建立和土地的联结”具体的含义是什么。原来这内容远远不是我想的“我们应该鼓励大家多接触大自然,多去野外活动,有条件的话体验一下务农、园艺”这样的表面和肤浅。我看着手里这个一点不完美的陶盆,说话的声音也慢慢减小。我知道这个话题可以蔓延到很多地方,比如我说到了温带的小麦,热带的可可。可是我印象里的温带是什么样子?我见过不少次的、知道它们六倍体杂交史的小麦,它的一生究竟又是什么样子?我去过热带吗?我见过可可么?我在说这些词的时候脑海中浮现的都是怎么样的模糊的画面?
我蔓延出一种强烈的欲望——去热带的地区感受,见见可可树,看看可可树的种植和采收,看它们加工变成这高热量不健康的垃圾食品。
这确实是一个有点难度的愿望。
这又让我想起我们植物分类学课上老师贴出的标注着全球孑遗生物多样性热点区域的地图,并告诉说,作为一个研究分类的植物学家,最好这辈子有机会去这些地方看看。我当时更加清醒的认识到,人和人其实真的共同的快乐追求没有那么多,人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多样化,各有各的欢乐。不是所有人的愿望都是去著名的人文景点,不是每个旅游的目的都是去网红打卡点买一杯味道差不出个数量级的奶茶。再推而广之,也许真的不是每个人都想要世俗意义上成功的生活,只是很多时候,我都没有意识到自己除了那些泛滥的、被外界植入的、被社会规范的乐趣之外,还有什么追求。同时因为我们广为流传的文化都在谈论这些内容,而不认同和追寻这种主流形式的人自然就成了小众和异类,寻求一个可以理解的人一起谈论更是难上加难。主流的语境在规范个体的同时也在打压群体外人员的生存空间,而这种孤独的威胁经常会让我感到手足无措。
庆幸我还能认出来这个陶盆的“本来面目”。我把它端在手里摩挲着,想要拔出其中一根粘在黏土里的毛。
他看我没声了,接话道:“哦,我都忘了你既然是客人,应该端点什么东西上来。我去烧壶茶吧,你想喝什么?”
“嗯?茶?”他这一问,让我意识到我出来的目的是找点能泡茶喝的东西,我屋里的水还在煮。不过若是能在这里喝点什么,自己也就不劳动手了。“什么都可以的。你看着怎么方便怎么来吧。”
“那就洋甘菊和马郁兰吧。现在虽说是冬天,泡点有春天气息的茶会很适合。我今年夏天收的洋甘菊剩的不多了,一次用完好了。其实洋甘菊泡茶有点苦,加点马郁兰味道会柔和一些。我知道你不会想摄入额外游离糖的,就不放糖了。”
“哇!我真没想到你会准备的这样贴心。”我跟着他回到了小屋里,进门前我才发现他居然出来的时候也没有穿鞋。“不怕踩到什么东西划伤脚吗?”我暗自嘀咕。
他在煮水的时候,我蹲坐在低矮的木桩子上,看着他从橱柜里搬出一个大木盒子,里面几个白纱布袋子还都挂着标签。其实我很想凑近去看看他都有什么存货;也顺便看看他字写得怎么样,是不是比我强。
他挑了两个袋子把茶倒进滤网中,边说:“洋甘菊我还采收了很多叶子。叶子也可以泡茶,气味和花朵略有不同。不过人们都说是苹果的香气,我感觉不是很像。你一会儿可以闻闻”,拧开了电炉开关,他又说:“马郁兰我只加了一小撮,因为味道特别浓郁,泡多会很冲。一点点马郁兰的气味很容易让人联想到繁花盛开的春天。”
“我可不认同你这个观点。我是说,能从马郁兰的气味联想到春天不是什么轻而易举的事情。春天的气味应该是那些蔷薇科大宗们花树散发的各种味道,很讽刺,大部分其实不好闻,比如梨花。”
“哈哈,那就依你。不说这是春天的味道。你说的也有道理,可能只是文人喜欢用春天这个意象表达一切甜美的感受,可是并不细究这究竟是否属实。”
“其实而我觉得北方来说称得上最让我痴迷的春花香味儿要属豆科的那几个,槐花、紫藤。它们的香味才是真的甜蜜醉人。啊,说来我今年早春才在北京第一次认真的体验槐花和紫藤的香味啊,我在学校家属区围墙外的槐树下徘徊了许久,像是沉浸在甜润的液体里。这种带有季节时限的体验才能建立我对一个地区深厚的情感。有些时候,我觉得时间尺度是我们欣赏事物经常忽略的部分,而有时一个景观或者工艺品的魅力其实是它随着时间而改变的进程。就像是我在原来学校和同学一起建造的雨水花园,可能短期看一眼,不过是些布局凌乱的苗圃。可是我在花园的建造过程中时常有参与,我每隔一段时间看花园都会有不同的发现,什么季节什么花开了,哪里一棵最初移栽的小苗慢慢地疯长,隔了不过半个月就突然塞满一小块地的野花组合,新芽和老叶斑变完全不同的花叶……这些细节的动态变化只有长期持久的观察才能真正认识到其中的魅力,可能这也是为什么人们会迷恋旧物的一个原因吧。除了所有者本人,没有太多人会知道这个物品经历了什么样的变化。话说回来,我每次深夜开始想家的时候,我更多的是怀念我在北京上学的日子,而不主要是我活了更久的家乡。究其原因,也是我对北京的环境探索的更为积极,我还能大致说出在校园里每一个时节的花都会有什么,那种气味、温感、视觉、触觉、声音,综合与时间线并列的、并且是自己主动探索收获的记忆,反而造就了我更熟悉的环境,能反客为主,也就不足为奇。其实有时候,我也会遗憾为什么我在自己家的时候过了那么多年,却没有好好出去发现这些。现在想来,更多的一种遗憾是,我可能短时间里再也没有机会感受北京那样一小片地区的物候了……”
“不过你可以带着这种主动的意识去和新的环境建立联系啊。这也不错。”他把茶盒子收了回去,坐下,又说:“其实你也应该高兴,你对北京形成过活跃的记忆,这些记忆即使没有办法再去温习,它们也是你真实活着的证据。我听你刚刚谈这个词,感觉你蛮在意这个。可能现代社会的各种技术都在模糊我们对真实世界的感知,让我们感觉活在一个不够真实的世界。我承认我的接下来说的是这个论点的一个‘狭义版’的解释,甚至可以说是偏颇不对的。但这无妨我拿它来佐证我的想法。具体来说,就是我们人所栖息的小环境,已经几乎很少受到外界的影响了,从这最基础的开始,我们和广阔的自然环境就产生了隔绝。即使不提虚拟网络世界这种简陋的稻草人靶子,我们的食物甚至也和自然环境脱节。你说时间是记忆里暗藏的动力,这话不假。各种成熟的园艺农艺设施技术让我们的食物也没有明显的时令性了,这显然有好处,不过也有点遗憾:遗憾的是对于那些对自然不够敏感的人,这个最直接的感受自然的方式也断了。但是想一想,可能人类自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在为了自己的稳定的温饱而在与自然的时令变化做抗争,也说不定呢?就像我用了干燥保存的手法存下的这些花,让我们即使在冬天也能享受到春天,哦不,虚假的、想象的、文学意义上的春天的花茶,不是么?这个角度来看,似乎我们能够勇敢直接地割断和自然的关联,其实是人类变得越来越独立的一种体现。也难怪人们会自豪这种征服自然的感觉。”
“哇,漂亮的见解。不过这种征服的骄傲感是有代价的。即使考虑到人们自身,不,我们就只是自私地考量人类自身,也会逐渐意识到可持续发展的意义......”
我看着他把水加好,打开了火,壶里有的花朵漂了起来。想到说:“不过话说回来,我们对‘属于冬天的茶’有什么样的印象吗?如果不考虑茶叶类,嘛,因为我不怎么了解茶叶。虽然人们会觉得红茶、熟茶一类和冬天更搭配,还有红枣姜糖或者红糖蜂蜜之流,我觉得那些充其量是‘适合在冬天饮用’,而没有什么‘冬天的特色’。尽管人们经常会把这两者等同起来:‘适合在冬天饮用的茶肯定也有冬天的特色呀’,初看不错,细究起来却没有顺畅的逻辑。如果按照你一开始想的,你觉得洋甘菊茶属于春天,因为洋甘菊的花期会从春末开始。像这种建立起季节联系的素材,更符合我对冬天的茶的感觉吧。那么,我好像真的还想不到说,什么材料是冬天才有的,还能饮茶用。冬天会有什么呢?”
“呃……好问题,我想,南瓜?不对,那是秋天的……”
茶壶冒着呼呼呼的蒸汽,马郁兰甜腻的香味最先拂过我的鼻腔,这味道的尾巴里藏着洋甘菊淡雅的涩味。
“是啊。冬天有什么呢,”我说:“不过是凋零的被雪摧残过的落叶、空落落的枝头、结冰的泥土、枯黄的草叶……”
说这些东西的时候,我越来越觉得我在报菜谱——我所说的就是茶汤的原料。“……你有没有觉得……我刚刚说的东西,好像都可以试着拿来泡茶?”
“啥?”
“是啊。你想想,那些落叶煮出来的汤,是什么味道?还有泥土,对,泥土。你知道么,我以前为了给种花的土消毒,我端着一盆土去热水房接热水淋热水浴,那个受热激发出来的香味,很好闻……”
“你这想法……可别告诉我你是想喝它们……”他那富有特色的岔角倒八眉挑的很高,带着头顶的大花马齿苋都跟着翻到了后面。
“其实我也想。可惜我的理智告诉我不能这样做,我知道。刚刚说这些的时候,我又意识到这些东西好像都是真菌、细菌的食物啊,你说呢?尤其说真菌吧,那些能产生多种外分泌酶来降解这些可降解的东西的:难啃的富含木质素的木块,容易嚼的纤维素草叶,充当主粮的土壤有机质,还有鲜美多汁的脱落的果实……这么一说,我是真的想知道,真菌的食物都是什么味道啊……我们都习惯于了间接的感官,我们很容易学习到真菌是吃这些的,这种二手的知识唾手可得。不过,很少有人会去自己体验一下。我倒觉得这样的自主探索能丰富我对整个知识的认识,即使它是间接的体验。要知道,在进化史上植物先搞出了合成木质素的能力,结果当时没有任何微生物能跟得上节奏利用这种有机物。地球史上出现过木材尸横遍野的场景,大气中二氧化碳失衡,直到能降解木质素的真菌出来,才和植物开始抗衡,拉平了大气中的碳动态。而人类到现在能摄取的食物类别还真是有限啊……”
“因为我们可以四处游走着觅食,也不必盯着一处了……”
“不不不,我的意思不是说动物或人类的能力不行。我也不是真的要尝试说吃这些东西。是个理智的人都知道那些吃不得。讲那些话只是给自己的不太常规的行为一个借口,这是实话。我就是想去收集点叶子、泥土、枯枝,放在沸水里煮一煮。不喝。但是去感受那些气味分子,它们其实是隐藏的冬天的味道,是除了下雪后生生的味道之外的气息。说来也好玩,你说那些分子会是什么呢?要知道那些估计很多都是植物说话的词语啊!植物就和我们一样活跃,他们交流的语言就是各种各样的化合物分子。他们用根主动分泌到土壤里,或者挂在体表随着降水扩散,或者藏在落叶里随着分解而释放。你闻到这些气味,就是用鼻子偷听到别人说话了!这多神奇,哈哈哈。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看哆啦A梦,大雄和别人打赌他会用眼睛吃花生,他应该说他会用鼻子听植物说话。当然我这是在用比喻,植物的话语本身就是化学物质形式而不是声波形式,这样对应其实不妥。不过,我要是个人肉气相层析仪多好,不光能闻到他们,还能指名道姓。指名道姓啊,可是很重要的事情。我这学期学的课,植物分类学,我觉得就是在拓展我对世界认知的精准度的。认识世界的一个起点是能够叫得上名字,植物分类学里面那细致入微的定义,对每一个分毫的差异都要用繁杂的术语来描述。这确实对初学者来说是巨大的门槛,但是理解这种存在的必要性之后,会认可这种做法。不得不说这些术语的设立对于规范描述植物特点很必要,也让我再次思考语言的精度要怎么提升。不过更根本的,是我们得先察觉到这样的不同……”
我想起点什么,刷地站起来,强忍着腿麻和头晕的感觉,示意他跟我一起出门,蹲在地上捡着叶子说:“不如我们就来看看。你看这些叶子,都是栎树的,有北美红栎(Quercus rubra)、白栎(Quercus fabri),再者我也不认识。你说怎么形容这样的叶子呢?北美红栎的叶子有说羽状深裂的,我觉得又有点粗大的鱼刺样子。而这个白栎的叶子裂痕就没有这么深。都是近亲了,叶子的形态怎么会差别这么大呢?我是学生物的,自然也就想知道这背后的什么基因调控了它们。再联想一下,你说这叶型的变化幅度是怎么调控的呢?我是想说,不同属之间可能只有微小的变异,叶型却能有这样的差别;可是在同一个个体上,或者同一物种,长出来的叶子形态又是这样的恒定。别觉得同一种内叶形态稳定是应该的,我记得大一暑期实习在山上遇见的穿山龙(穿龙薯蓣,Dioscorea nipponica)那同一株上的叶形态就可以有全缘到深裂好几种。对,类似德行的还有构树(Broussonetia papyrifera),也是叶子的变化幅度多到惊人。我原本以为是那种带有深裂的叶型倾向于有不稳定的变化,可也不是所有的物种都是这样。有些植物就管控的很严格,比如这个北美红栎,我从来没有见过浅裂或者全缘的叶子;有些植物在这上面调控得就松散许多......”
我捡起好几片叶子,不止有栎树的,还有梧桐的掌状叶、槭树一类的鸡爪样叶子、马褂木的小马褂形叶子。这边绿化常用的树都是这些,榆树杨树倒是比国内少了很多。“更好玩的是,从远因来讲,这些树为什么不都长着一个模子刻出来大同小异的叶子呢?为什么要不一样呢?即使在一个很狭小的差别不大的环境里,为什么不同植物依然演化出不同的叶子?这其实违反直觉,因为如果一种叶子的形态在这个环境中是最适的,那么最终叶子应该都采用这种最有效的方式才是啊。可不是这样,那是不是说叶子的形态没有最有效一说?或者环境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均一’,每种叶子都在满足各自的需求?我记得前几天看过的文章说带深裂的叶子能阻挡昆虫采食【Leaf shape deters plant processing by an herbivorous weevil,中文解读:https://mp.weixin.qq.com/s/6AGFUvaye_sU5HOH3Z9Fng】,这观点很好玩。也许叶子的形态背后有很多有趣故事。也许树也各有追求......话不能这么说,还是要严谨的来,树不可能有追求,我不能把它们拟人了。尽管这话听上去很有创意,放在人身上还可以,放在其他生物上就是自作多情,万万不可......在植物分类学这门课所传递的细致观察和描述世界的过程里,很多以前从未注意过的新鲜事物突然就出现在我对世界的感知里,就像是玩游戏点亮了那些灰暗的背景模块。这也让我对身边的空间有了更强关联,我开始注意到日常生活每天都接触的内容也有从未被注意到的点。每次这样的经历都让我回想起大一的那个马哲的老师课上说过的一句话:感受到的事物不一定被理解,但是理解的东西一定会被感受到。我每天都见到这些,感受到它们的存在,但是我没有去更多地了解它们,它们就一直只是我潜意识中的白噪音;一旦我对他们有了自己的不一样的解读,就会更容易的注意到它们,还会有更丰富的感受。我的记忆也是这样,有更多自己见解的内容就有更多的连接和支撑,在记忆中更稳固长久。而那些在存储过程中就不怎么稳固的内容,最终只剩下朦胧的轮廓和宽泛的感受,我很难复述其中的细节......”
这估计是我学了这门课后,除了专业知识外的精神建设补充了。
推开地面铺着厚厚一层的树叶,我就触摸到各个课上都反复提及的泥土。他也蹲下来跟我一起看着,我抠了一块,递给他,说:“你那还有额外的锅或者壶吗?我们把这个煮了看看吧。试一下吧。在热水煮沸这样一个不寻常的高温下,平时可能不进行或者很缓慢的物理或者化学过程被催化,产生奇妙的反应。土壤的土腥味是放线菌等微生物产生的土臭素(Geosmin)的功劳,可是我猜肯定还有很多其他的东西也一起挥发来让我们感受到。这些在寒冷的冬季休眠的微生物可能不会预料到它们即将难逃一死,为一个无聊的人的个人世界感官更新做出贡献。其实在学习间接的知识上多一点简单的操作,比如加热煮沸,就可以对这些概念有更直观清晰的认识。多珍贵的经历啊!”
“想得美你。我上哪给你多找一口单独加热土的壶去啊!”
“哈哈,别这样紧张。煮沸之后其实已经高温消毒了,问题不大。你那壶洗洗干净还可以再用的,不必有心理压力。”
我知道这个理由并不怎么有说服力,边把手里的凉冰冰的湿润的土团成小球,边说:“或者你到时候再去买一个新的壶吧?这个总可以了?你看我团的小土丸子,像不像个小茶包!你也来做几个这样的茶包,我们一会儿看看它们怎么在热水中‘土崩瓦解’!哦对了,你看我还可以把叶子揉碎了裹在这团泥土里,做成带馅料的“土包子”,估计是真菌世界里的新概念食物了。”
“那还可以像做印花一样,把叶子印在土球的表面,就做成有纹理的土球茶包……”
他开始认同我的想法,也插手加入进来。我做了几个汤原大小的小土球,他则揉了一个包子大的土团,上面嵌入了一片斑驳红褐色的北美红栎的叶子。他搓着“土包子”说:“这一片地的黏土比例高一些,能比较好的聚集起来。要是腐殖质多的话,不会这么容易捏紧。”“不过异质性更高的土会带有更多的成分,最后茶的味道会更多变吧?”“也许。”“你这么一说,我又想要是能多准备几个壶,设置一组平行试验,一些多放腐殖质,一些多放矿物质,混合不同成分比例的土样,来比较他们煮出来的茶味道有什么差异。还有还有,要是能扩展到全世界,比较不同地区表层土的味道差异该有多好。这些珍贵的经过四百年风化才形成一厘米的表层土,无声记录了多少年的地球往事......”
我们回到屋里,他翻出来一个小钢锅,把我们收罗的枯叶、小枝条和土丸子都装了进去,加水端到了灶台上。“还好我这里有一个一直没怎么用的小锅,能让你试试这个。”
“那我可是幸运啊。”
屋子里萦绕着之前煮好的花茶的味道,他分给我一个灰绿色的雕花小盏,给我加了一杯浅褐色的茶。
“这个小杯子上的纹饰居然是地衣?你从哪淘到的这样个性化的玩意儿?”我看着杯子上灰绿、乳白、亮绿,以及少量的橙色的层层叠叠扭曲皱缩的雕饰,以及散落其间的小圆盘(模仿地衣中共生真菌的子实体)意识到这些像极了地衣。
“哈,被发现了。是旧货集市上发现的。看样子是个独立作坊制作的吧。雕工还不赖。”
这何止是不赖,无论是真的雕刻或者什么特殊技法加工成这样精妙的浮雕,都不会太简单。这样充满个性化的不可复制的物品总是个人独立最好的标志,大概也是装饰品的另外一种意义。
我和他端着小盏站在灶边看着那一锅还不热闹的泥汤,漂浮的枝条在水面抖动。
“这样一口小锅里煮着地球上一个微小的生态系统。”我看着慢慢开始冒泡的浑浊泥汤,继续到:“不过,这么说太温和,实际上我们几乎是会完全毁灭这个小环境。没有多少微生物可以耐受高温。结果会怎么样呢?你门口的那片土地随机丧失了一个小的微生物群落。能肯定的是,这里的局部碳循环会发生微小的波动,这点波动会不会影响全球的气候?而这场变动的源头不过是一个无聊的人带动另外一个人做的一点开拓认识的小活动。可能这想的太多,生态系统又有一定的稳定机制。不过这学期的环境科学课让我开始思考这些长时间大尺度上的影响。我们每一个个体于地球而言可能都是微不足道的,。但是这微小不等于没有,我们的每一个行动都是影响整个系统不可忽略的存在,在累积后如果突破阈值,就最终彻底的改变我们的环境。当我开始思考我和全球构建的联系,我似乎用一种现代化的方式解读了古人‘天人合一’的思想。这样的联系让我进一步意识到人类主观能动性……这样说太宽泛了,纠正自己的语言来修正自己的思想的话,应该是‘我’的主观能动性。我在世界上不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就算我自己不认可自己的存在,也不能改变我依然会影响地球的这个事实。没有人面临环境变化能置身事外。当我意识到我是影响环境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想到我自己就有能力为‘沧桑巨变’贡献‘星辰之力’,我自然也就产生了责任感。我开始着眼于权衡自己的选择,开始思考自己的行为和环境的关系。这种想法有点中二,但不失为我和世界建立连接,强化自己真实生活感的一个仪式。”
“是啊。即使我这里是一个不存在的地球,但是你终究要从右边那条路走回去,回到你逃离不了的客观世界里,”他吸溜吸溜伸着舌头啜了一口着手里的茶,沾湿了自己左侧的胡须,还漏出几滴到地上,这有点滑稽。他接着说:“你看,其实好好回忆的话,你在这里不是一无所获啊。不是什么都比过去差,不是么?你有了这样新奇的感悟,这不能说不是新环境给你的机会。你对过去的记忆难以大批量地追溯复现,这会让人失落;又知道自己再也没有机会回去弥补,这更是遗憾。但这一点儿都不影响你在新的环境里用你新收获的方式来重新塑造你对世界的认识。毕竟在这里,你有完全崭新的机会去实施你自己学到的技术。”
他看泥汤开始沸腾,转而调成了小火,慢慢煨汤。锅里深浅不一的泥沙开始涌动,碎叶从锅底翻涌上来,打着转又仰头融进混沌。气味爬进我的鼻腔,不让人舒适,而是腐烂和衰败的味道。
这一点也不意外。真菌作为分解者重启枯枝落叶元素的新循环,是为了自己的繁衍,不是为了给其他动物享用。他们在这过程中产生的一些物质可能是有毒的,我们演化出对它们特征气味的厌恶感,才是合理的行为。
不过,即使是这种不爽的气味,也是只有在真实体验后,才知道是什么滋味。不然光是沉浸在片面的想象中,很容易忘掉这些不快的现实。而这种更加真切的体验,即使不愉悦,也是独特的记忆。
我想起我屋里烧的水还没有关,怕是别烧干了。我又摸了摸小茶盅上粗糙的地衣纹理,依依不舍地把喝完的茶盅还给他。“啊,我想我该回去把我走之前没关掉的灶关了。可不能干烧电水壶。”
“嗯。我想也是。那我就不远送了,记得从右边的路回去,能见到不一样的景色。”他接过我的茶盏,也放下自己的。盯着翻滚的泥汤,幽幽冒出一句:“说实话,我没想到这泥滚茶煮出来是这样的味道。我原本用洋甘菊茶熏香的房间彻底毁了。”
“哈哈,那还真是抱歉了。我也没想到呢。你看,植物们说的话也没有我们想象的那样动听呐,哈哈哈。”我拉开门,门外挂着的苔藓圣诞花环晃悠了几下,把门撞得咔咔响。
我看了眼阳台栏杆上那一摞泥塑盆,又看了看这个苔藓的花环,问了句:“我可以带个纪念品走吗?你知道,我说不准下次再拜访是什么时候了。这个地方可不好找。”
“不,很好找的。只要你在一条路上开始仔细的观察周围的环境,这个路边就总会有这样的房子。”他两手后抻撑在灶台边上靠着,歪着头用完全失焦的眼睛看我。“不过纪念品好办,你想……”
“就那个泥盆!”
“哦!原是早有预谋?可以吧。”
“你这么想也没错。还有你这个苔藓花环上的苔藓,我想分回去一小块。呃,是因为我屋里的那个盆景都彻底死成枯山水了,我还是想换个新的。”我拎其那个之前被我摩擦好久的沾了他毛发的泥花盆,揣在了外套的兜里。
“我给你找个湿水的纱布,你把苔藓包着回去。”
“那还真是谢谢了。”
弄完这些,我走上了右边的路。迈出几步,我停了一下。回头看见他果然还杵在阳台柱子边望着我。
“怎么?舍不得走了?”他笑着喊。
“没有,才没有,”我说话的声音比他小一些,却也是少费劲的喊:“我只是,只是想确认一下。我下次再见到你的时候,都别那么客气紧张吧。”
“你好歹给我提前说一声啊,哈哈。”他尾巴摇晃着从身后露出来。
“那,有点难办。抱歉今天你得多收拾一会儿房间了,不只是穿着鞋踩了地板,还有那个恶心的味道。现在这么冷,长时间开窗通风估计会有点困难。真的抱歉。”
“没,都是小事。反正我也没有任何事情值得做。”
“嗯,那就到时候再说。再见。”
我赶紧就沿着路往回走了。我真的担心家里的水会烧干。
到屋里打开灯,水壶还在咕咕的响,不过壶里只剩浅浅的一层泥浆,差点就低于电茶壶的最低水位线。我快速断了电源。
我先把他给我的小泥盆装上沙土,把苔藓铺在上面,加了水,摆在桌子上那个原有“枯山水”盆景的旁边。
我从橱柜最底层的抽屉里取出一个有着地衣印花的不小的浅盘子,摆在白天光照会充足的窗台上。把壶里面的黏黏的夹杂着枯叶树枝的黄褐色泥茶汤倒到浅盘里,不多不少正好能完整地铺满。再晃动一下,让表面平整光滑点,等晾晒几天再阴干很久,一个记忆茶饼就做好了。以后可以敲下来一小块煮沸熏香,气味会带我回顾这个被额外灌注了真实感的经历。
只是我今天貌似没怎么多看看他的具体样子。
我还是觉得今天的见面结束的太匆忙,现在想想自己净顾着说话,没有好好占他的便宜;没有仔细品品洋甘菊的叶子是不是和花泡茶味道不同,像不像苹果;没有多喝几杯那春天的,哦不,虚假的、想象的、文学意义上的春天的花茶。
不过最后那个泥汤一煮开,气味不怎么样,有点伤氛围,怕是喝不下了。
2019年12月1日20:44: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