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习惯得看了看来自哪里，稍许的迟疑，才想到是7年前那个暑假我曾短暂呆过的地方，所谓女人的第六感告诉我，这或许并不是一个打错了的电话，思绪开始变得复杂，盯着电话看了很久，还是出于“手头的用户需求分析报告下午就要拿给项目经理看”这个充分的理由选择了挂掉电话，接着工作。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老公的公司也在附近，平时都是和他一起吃午饭，但今天状态很不好，也因为一些资料的缺乏，报告终究是没按时完成，一想到经理那张脸，我只好决定随便点些外卖，在公司加班。拿出手机准备跟老公打个电话说一下，通话，最近联系人，那个陌生号码的再次出现，彻底将我的思绪带回了那个特别的暑假。

那是上大学后的第一个暑假，我选择了支教这种自认为非常高尚的方式度过。

学生自己组织，一切都很匆忙，去的那个村子不算特别穷，但大部分人也并不富裕，不过后来听一个家里条件还算好的女孩说，她在村子里见过玛莎拉蒂。我惊奇于她竟然知道玛莎拉蒂。

去那里的第二天，我认识了刚刚八岁的小十一，为什么叫他小十一？因为他叫“伍家乐”，用当地的方言叫出来听着就像“五加六”，五加六是十一，哈哈，很有趣吧！或许是因为营养不良，他又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矮小很多，所有大家都叫他小十一了。

之所以关注到他，除了名字特别外，还因为第一次的手工课，我们告诉孩子们可以把自己做的作品送给喜欢的老师，而他选择送给了我。别看他是一个比较内向的孩子，这个手工做得还挺有个性：除了老师教的部分外，他还给自己的小人加了一件黑色的披风。超人，或许是很多男孩子的梦想吧，就像公主是很多女孩子的梦想一样！当时的我这样想着，也默默地开始更加关注这个有一双胡图图般大耳朵的孩子。

虽然他平时话不多，但我能感受到他对我们的热情。由于他家离我们住的农户家不远，所有他经常很早就来找我们，他很安静，如果太早了我们还没起床，他通常也只是和这家养的一只小猫玩一玩，再要不就是坐在凳子上发呆。有一次他来我们正好准备吃早餐，桌上摆着几盒旺仔牛奶，他看了一会儿，问我们是在哪里买的，我们告诉他就在前面不远的那家小卖部，他哦了一声，把眼睛转向了四周，我们问他吃过早餐了没，想邀请他一起吃。

“不用不用，我和爷爷在家吃过了”他赶忙答。

“没关系，吃过了再喝一小盒奶也没问题！”你知道的，旺仔牛奶真的很小！

他稍稍有些迟疑，但还是拒绝了。

“那你能告诉我们你早餐都吃了什么吗？”后来我有些后悔问了这句话。

“猪油拌饭！可好吃了！”他见我有些茫然，继续解释道：

“你没有吃过猪油拌饭吗？就是一碗白饭里加一勺猪油再加些酱油拌起来，很好吃的！哪天你到我家来尝尝！”

我在想，这样的早餐不用尝，想想也好吃不到哪里去。

也是后来才知道，猪油拌饭，真的意味着贫穷。

随着进一步的接触，我知道了他的家庭背景：父母离异，妈妈在南京打工，新爸爸还没见过，却已经有了一个三岁的弟弟，家里只有外公外婆。他还告诉我说，在8月20号的时候妈妈会带着新爸爸和弟弟回来看他，新爸爸还答应给他带回来一部苹果手机，在说那个日期的时候，他的表情坚定而深信不疑。

家访时我还发现，他的外公平时除了忙活那点地，一项最重要的活动就是打麻将。小十一跟我说，他外公甚至骗走了他攒了很久的零花钱，看到他冷静表情下掩盖不住的委屈，我再一次语塞，就像之前他说要请我吃猪油拌饭一样。

其实在我看来这一次我们所谓的支教是非常失败的，因为从头到尾我都不知道我们能给他们带去什么，后来我甚至认为我们的到来，对他们是一种打扰。

二十天很快就过去了，特别是当你要混着过去的时候。走之前我们给孩子们留了我们所有人的电话，希望以后还能继续联系，我知道小十一是有电话的，一个直板诺基亚，当时的我很希望日后他会打给我。

不出所料，走后没多久，他就跟我联系了，腼腆的男孩子，说不出很想你之类的话来，只有问问你在做什么，还会不会回去看他们云云。更多的时候是我在问他们的情况，这个孩子摔断了胳膊，那个孩子转了学等等，当然，有时候会问起玲玲姐，她是他们村上一个社工点的负责人，在那个村子当社工很多年，我们在那里支教也得益于她的帮助。我鼓励小十一多参加玲玲姐组织的活动，让自己变得更开朗一些，他说好。

渐渐的我也越来越忙，越来越觉的他的电话是个负担，和他说话我总是小心翼翼，对于他的父母更是只字不提，因为8月20号，他的父母根本没有回来。他也总是问我什么时候能再去看他们，什么时候呢？我不敢做任何的承诺。

或许是因为我挂过几次他的电话，慢慢的他也很少打来了。

再后来丢了手机，不得已换了那个和手机绑定的号码，把和他的联系也一并丢了。

我的生活依然在继续，毕业，工作，结婚，我几乎要忘了小十一，忘了那个特别的暑假，直到这个在我之后的生活中，几乎再没有出现过的地方的陌生号码出现。

老公打来了电话，才让我回到当下。跟老公说完抱歉后，我逼着自己投入到工作中。

平时至少要往茶水间跑两次的我，居然一下午都没挪窝，终于赶在下班前让经理看到了报告。

回家的路上，我疲惫地摊在地铁的座椅上，拿出手机，翻出那个号码，正当我踌躇着要不要回过去时，电话响了，同样的地点，不一样的号码。这一次，我几乎没有犹豫地接了起来。

是玲玲姐，我惊奇，七年了，她还在那工作。

她是在电话接通后才知道我是谁的。

她告诉我说，就在今天下午，小十一跳楼自杀了。从办案的民警那得知，我的号码是他最后一次打过的，她想问问我，小十一临走前有没有说什么……

突然一阵头晕目眩，我觉得地铁里所有人都在向我压来，让我喘不过气。

“我没有接！我挂了！我挂了！我挂了！我不知道是他！我真的不知道是他！”我哭出声来！大声喊叫着，全然不顾周围人异样的目光。

玲玲姐试图稳住我的情绪，在短暂的沉默后，她告诉我说，小十一是因为在学校偷看女生换衣服被发现，觉得羞愧难当才选择跳楼自杀的，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平日那么内敛又安静的男孩儿居然会做出这种事。玲玲姐说到这儿，我才突然想起，小十一有十五岁了，是个大男孩儿了。

我坐过了站，发短信给老公，他说他离得不远，要来接我。站在地铁站外，我极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局，我不明白。

我曾经以为我是拯救世界舍我其谁的上帝，可面对这个命运似乎注定悲剧的男孩儿，我却总有巨大的无力感，我不想让自己陷入自责情绪的黑洞中，我不想幻想如果我接了那通电话小十一或许就不会自杀，我不想因为自己后来再没有去看过他而后悔，我甚至不想知道他自杀了这个消息……

后来我知道，所有的这些不想，都是在不可避免伤痛的情况下一种本能地自我麻痹。

我终究还是被自己的冷漠深深伤害。

重阳刚过，气温陡降，一阵寒风将我从万般思绪的深渊中拉了出来，望望周围，主街上的人车都不少，但只站了几分钟的我却被突如其来的孤独感压得喘不过气来，来这座城市十多年，手机上的联系人也积攒了好几百位，可大部分的人不过几面之缘，除了家人，常联系的人屈指可数，可称之为朋友的，更是寥寥。此时此刻，愿意并且能够为我驱赶这孤独之鬼的人，能有几个？我不知道，我曾经以为只有挣扎在城市的人们才具有孤独这种属性，可我七年前认识的这个孩子，这个被现在我们所拥有的最美好，亦或是最糟糕的时代深深拓上“留守儿童”烙印的孩子，在他汗水洒满的田间，在他独自回家的黄昏，在他寒冷难眠的深夜......有谁能为他驱赶孤独？！我原本以为我这个七年前打着支教的名义闯进他生活的大姐姐可以为他做些什么，我陪了他二十天，他也很喜欢我，我做了他父母没有为他做的，我是多么的高尚啊！

可是最后，我逃避了原本属于我的责任，就像一个人种下了种子，却发现自己不能浇灌它后便落荒而逃，任由种子自生自灭。

我终究没能阻止自责。

我本以为我可以在老公来之前安抚好自己，可是直到老公把电话打来我才发现，老公在马路对面的车里望着我，接起电话的一瞬间我终于忍不住了，所有的情绪随着泪雨倾泻而出，我一个劲儿地对着电话哭，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倒把老公整蒙了，他只得告诉我站在那里不要动，不要过马路，他过来接我，我就这样拿着电话呆呆地看着老公把车重新停好后，在路口等红灯，过马路，然后快速向我走来，我等不及地冲向他，扑到他怀里的那一瞬间，我终于觉得不再被孤独之鬼所裹挟，我还有人可以依靠。这几分钟过得好漫长，我甚至心生怨气，你不是说就在附近吗？为什么还让我等了这么久，于是哭得更放肆了。

大约是婚后老公还没见我这样哭过，他有些不知所措，但他知道我情绪不好的时候不喜欢别人多说多问，只好先默默地扶我走到车旁，开门，上车，然后一只手握紧我的手，另一只手不时给我抽纸，就这样一直看着我，那样怜爱而担忧的眼神突然让我莫名感动，一直以来，我都是被这个处女座的男人细致而周到地照顾着，时间久了，就觉得理所应当，本该如此，可直到今天我才意识到，比起小十一，我该是多么幸运啊！作为独生子女，从小娇惯长大，现在有老公疼爱，父母关心，公公婆婆善解人意，姑母叔父对我也都很好，爷爷奶奶的身体也还算康健，不用我操心。

对于眼前的一切，我能做的，只有珍惜！

那天我把发生的一切告诉老公后，老公将我抱在怀里，问我要不要回去看看，我说你陪我去吗？他说，当然！

在孩子葬礼的前一天，联系好玲玲姐后，我们驱车四个小时，到了那个我几乎已经不认识的县城，在县城里接到了来城里办事的玲玲姐，这里的一切都变了，但唯独玲玲姐好像还是老样子，看起来依然年轻，我总觉得，常和孩子在一起的人，就不会老。

在去往村里的路上，玲玲姐说得最多的，就是小十一不是那样的孩子，他一定是有别的什么原因，才会不知不觉走到了女生浴室的更衣室的！我了解他，他不是那样的孩子！他真的做不出这种事！反反复复，说了很多遍。

尽管我们都不相信，或者是不愿相信，可事情已经发生了，而事后在年级主任的办公室里，小十一也并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在老师反复的询问下，他有好几次想说点什么，可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清秀的脸庞涨得通红，或许是出于男孩子的自尊心，在眼里打转的泪水愣是一滴都没流出来。那天是周天，老师让他先回宿舍，因为这位唯一值班的老师要安排初三学生周天晚上的晚自习，想等第二天再处理。

第二天早上老师们并没有找到他。

而我也只知道，那天早上他先是打给了当年和我一起支教的另一个同学，问到了我的新号码。也是在那天早上，我挂了那个足以让我后悔一辈子的电话。而下午他便选择从学校最高的那栋楼一跃而下，结束了这个对他充满恶意的世界对他的继续迫害。

我甚至觉得，这样，也好。

自从小十一的外公外婆在前几年相继去世后，他便成了实际上的孤儿，父亲不知去向，母亲在两个老人去世后就没再回来过，只是时不时给他寄点钱，他的主要生活费还是靠低保，由于他未成年，这笔钱由他小姨定期取来给他。上初中后要住校，周末他几乎没回过家，那个几乎不能称之为家的家。

后来我在一位我认识的女生（她也是“受害人”之一）那里得知，他是跟在班里一位女生的身后进更衣室的，只是那时门口的阿姨不知道为什么正好不在，周末人也少，所以一开始也就没人发现他。大家都看得出来，他是喜欢那个女生的。

这个女生还告诉我，小十一这几年在学校说过的话加起来，还没她一天说的话多。我信。

其实在学过一些儿童心理学后，对于小十一的所为我并没有感到很意外。一个情窦初开的孩子，一个独自在这世界挣扎的孩子，没有人教会他如何和自己喜欢的异性同学相处，没有人教会他怎么表达自己的喜欢才是人们所能接受的，加上那份根深蒂固的自卑，他能做的就只有压制自己的情感，可他毕竟是个孩子，情感到了压制不住的时候，又如何不会变成极端的行为。

第二天的葬礼简单极了，人们把他的骨灰埋在了他外公外婆的坟冢旁边，彼时，天渐渐下起雨来，而且越下越大。秋天的雨，冷极了。下山时，山路已被泥浆覆盖，很难走，下一个土坡时，我失脚一滑，还好被老公扶住，我突然愣住，老公问我怎么了，我说没事。

其实，我只是突然想起，那年暑假回来，小十一曾打电话告诉我说，大雨连下了几天，山上的泥石被雨水冲下来，爷爷的坟被冲垮了，现在雨停了，要重新修，可是家里为谁掏这笔钱闹得不可开交......

我回头望去，还好，他的坟，在山顶上。

回来没多久，我怀孕了。­

我相信生命轮回。

谢谢你，小十一，但愿我给这孩子的一切，在天堂的你，一样能感受的到。

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