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大学时,借得图书馆《金瓶梅词话》来看。这是一部删节得很“干净”的版本,故事的脉络显得更顺畅清晰。那时的我看到宋蕙莲死就看不下去了,太绝望,太黑暗,特别恶心。最近又看了一遍,也花时间浏览了知乎网友的书评,观点大致一致。现在再看此书,真是奇书,特别现实和深刻。在冷峻的笔锋下透着慈悲、悲悯、温情。《金瓶梅》的世界,就是这娑婆世界,因缘际会,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利益而来,爱恨情仇的本质是欲望产生的利益纠葛。有利则来,利尽则散,情爱、背叛、结盟等等,都是利益往来产生的错觉和效应。
年轻时不能接受的是:这个世界如此无情,原来不是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
如今看来:这个世界就是如此无情,恩也未必是恩,仇也未必是仇,谁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根据自己的贪嗔痴而起的种种造作,因为时空的交汇,形成了共同的结果或处境。但在这种共同的情境下,每个人的感知和境界都不同。可以说,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世界里,彼此并无交通。而纷繁的因果却形成了各种热闹的场面,一派荒唐虚无的表象。
《金瓶梅》的故事,就是《红楼梦》中甄士隐出家时的《好了歌》,实实在在地揭示了人情往来和世间因果规律的现象和本质,不容看官回避,生动、直接、过瘾;而《红楼梦》则是雅,在风雅和美好的世界里暗涌着复杂的人际关系和世情人心的凶险。
如今再读《红楼梦》,背脊发冷。内中的温情、繁华、和睦的表象下,是各派的争斗,是远程攻击,是杀人不见血,是交易,是利益。《红楼梦》就是上流社会中的《金瓶梅》。
小时候特别喜欢宝钗,觉得她安分随时,端庄大方,温柔亲切,人际妥帖,心胸宽广。现在读来,一个少女被母亲当做攀附贵族阶层的工具人在贾府中上下周旋,忍辱负重,将自己的纯真和热情用冷香丸强压下去,她内心的孤寂和无助就和她雪洞似的房间一般。温柔下是利益衡量,是无奈,是忍耐,是营谋。
如金钏儿死时,宝钗主动去找王夫人,并将自己的两套新衣服大方舍出,给金钏儿做装裹。王夫人颇为感动,说你不忌讳吗?宝钗表示,能为姨妈分担就好,我不在乎这些。小时候读来,只看到表象,觉得特别和谐美好。现在才明白,宝钗这种“不干己事不张口,一问摇头三不知”的人主动去找王夫人是怀着攀附之心,王夫人的那番说辞极为虚伪,主要为了试探宝钗对自己的忠心程度,薛家败落,没有利用价值,她对宝钗爱护之心非常有限,不过将宝钗当做阻止黛玉接近宝玉的备胎。贾府做两套衣服有何难,还需要问姑娘要?王夫人会将金钏儿看做女儿一般?说想把林黛玉生日做的两件衣服给金钏儿更是扯淡。宝钗心知肚明,未必不介意,但没有办法,必须大大方方把戏做足,积极投诚。王夫人很满意,还问不要紧吧,这不忌讳吗?达到了目的还要充好人装白莲花,真够恶心。宝钗只能再次肯定我乐意我不计较。这一段,姨甥和睦的外皮下都是心机都是戏,各怀鬼胎——嗟乎~
现在读红楼梦,读明白很多内容,这感觉就像当年读《金瓶梅》一般。《金瓶梅》的故事发生在底层,大剌剌地残酷和丑陋,反而让人能看到背后的合理和无奈,对书中无处不在的一系列无耻丑陋的表象产生体谅和悲悯的心情。《红楼梦》的故事发生在贵族阶层,心照不宣的虚伪,巧妙掩饰的欲望,窒息地让人绝望,小时候愉快地感受表面的和睦美好的那份心情不复存在。真正残忍的,是《红楼梦》,是上流社会,用温情包裹的欲望和贪嗔痴,连《金瓶梅》中泼妇骂街的直白真诚都没有,让人窒息的绝望。
苏轼曾有诗云:“人皆养子望聪明,我被聪明误一生。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
有位命理学高手也说,早慧的孩子是最不幸的。
年近不惑,我也觉得,曾经的目标不是人生的目标,人生本身是没有意义的。人之所以要做一些事情,投入地去做,是为了让本质没有意义的人生有那么点意义。
生命的质量,在于感受,傻一点看不透,是保护自己心灵的铠甲,就像当初真的没看懂红楼梦的我一样。这世间看透了没什么意思,即使能看透,也请不要细想,不要细看,因为也就那么回事。年轻早慧的人看得明白却忍不住去看,得到的就是不幸,就是打击和绝望。
钝感力,是一种禀赋,培养钝感力,保持对美好的向往。“难得糊涂”是看透了却不去看,一有苗头及时止损——撷取自己喜欢的内容,忽略干扰项,是每个中年人思考人生时要面对的课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