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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日本文学,中国读者并不陌生。日本的俳句便是脱胎于中国古典诗歌,就近的2017年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便是一位英籍日裔作家石黑一雄,他的作品也开始在中国读者群中慢慢流传,而日本首位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家是1968年的川端康成,很多读者在中学时代读过他的海棠花未眠,那时便惊讶于这种细腻感伤的美,更别提尽管无缘加冕诺奖,也挡不住声名大噪的村上春树,还有几年前去世的在中国拥有庞大读者群的日本情爱大师渡边淳一。对日本文学,痴迷者有之,欣赏者有之,但依然有很多读者对其抱有一种“敬而远之”的心态。尽管日本文化在中国从不缺乏市场,但在对文学经典的认同上,日本文学始终缺少一份“正名”。我们宁愿更加青睐遥远的西方,而对我们邻邦这个小岛国,总怀着一种尴尬的心态。更有一部分读者认为日本文学充斥着数不清的低级的色情描写和变态的情欲,都是些伤风败俗之作。
任何一个领域都一定有批评的声音存在,但既然有的读者对日本文学有着这样或那样的认知,不如我们坐下来静下心,好好阅读一部经典的日本小说,回归到文学本身,以一种更加开阔的视角来看待一些让你疑惑不解的问题。一部分日本文学之所以成为了经典,甚至能够让西方主导的文学界青睐,一定有着它不可阻挡的美学魅力。
我们来读川端康成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作品之一,也是一部备受争议的小说作品——《千只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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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只鹤》的人物与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它围绕着两代人之间的不伦之恋展开。菊治的父亲生前有两位情妇,一个是近子,一个是太田夫人,菊治父亲是一位茶道师傅,两位情妇都曾经是他的学生。并且由于太田夫人的出现,菊治父亲冷落了近子,以致近子对太田夫人始终怀恨在心,甚至登门以菊治母亲的名义教训太田夫人及其女儿。小说便开始于父亲去世后,菊治收到了近子茶会的请柬,近子写道:“切盼莅临,见见我的一位女弟子。”这时,菊治想起了年幼时随父亲去往近子家的情景,近子当时不知菊治前来,正在毫无顾忌地用剪刀剪胸口上一颗黑痣上的毛,这一幕被菊治撞到,成了他终生难忘的阴影,这颗丑陋的黑痣连同近子的人,都让他感到厌恶。日后,每当菊治对自己感到厌恶时,他脑海中都会浮现出那颗痣,菊治甚至感到这颗痣给他的命运造成了阴影。近子在父亲过世后很急切地拉拢自己与菊治的关系,但菊治有些厌恶她。这次,他很好奇,近子介绍给自己的,会是一个纯洁无暇的女子吗?
在茶会上,菊治见到了这位姑娘,是一位背着粉色千只鹤包袱皮的姑娘,她美极了,她点茶的手法也纯朴而高雅。她的纯洁美丽令菊治十分感动,但他总觉得,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但每当他要陷入不伦之恋时,雪子的身影总会浮现在他面前,成了他心灵上的美好寄托。每次看到她时,总觉得有千只鹤在她身边团团飞舞。
这次茶会上,菊治偶然邂逅了风韵犹存的太田夫人与其女儿文子。太田夫人难以抑制对菊治父亲的思念,遂移情于菊治,菊治与夫人在旅馆度过了难忘的一夜,但事后两人又都开始后悔,陷入了深深的罪孽感中。太田夫人难以摆脱这种罪孽感的折磨,选择自尽来告别这个世界。而菊治在夫人死后,却越发得思念夫人,夫人以母性的温柔力量启迪了他的男性意识,使他意识到了爱,在睡梦中都能感受到她的拥抱。
这时,太田夫人的女儿文子走进了她的生活中。文子自幼丧父,母亲与菊治父亲相好,她最初反对,但女儿的天性似乎都要与母亲相争,她也渐渐地爱上了菊治父亲,并且与母亲一样,在父亲过世后将这种情爱转移到了菊治身上。菊治在文子处见到了志野彩陶,是名贵的饮茶用具,但菊治在父亲去世后已然放弃了茶道,志野彩陶最初是菊治父亲的,后来来到了太田夫人这里,文子又将他送还菊治。这彩陶表面名贵,完美无瑕,但似乎沾有命运的谶语,使之带有“魔性”了,使菊治又步上了自己曾经十分痛恨的父亲的后尘。文子在菊治面前摔碎了志野彩陶,使菊治瞬间顿悟,明白了生命的真相。
菊治爱上了母亲,文子借用情与智使菊治又渐渐地将情感移向自己。文子与雪子是一对双生花,分别在现实与理想中带领菊治寻找自我,实现灵魂的净化。文子摔碎志野彩陶的举动,使菊治放下了自身的罪孽感,懂得了自己,也懂得了太田夫人,爱,只要是发自内心的,就不是罪。文子也启迪了菊治不要局限于追求完美,人生来就带着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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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日本作家这么执着地表现与世俗的伦理道德相悖的,在读者看来很肮脏的不伦之恋呢?这是一种变态的癖好?不,这其实是埋葬在每个日本国民内心深处的集体无意识。世界上各个民族都有自己源远流长的创世神话,中国有盘古,西方有古希腊的混沌神卡俄斯,有古希伯来的耶和华。但只有日本民族的创世神太阳女神,是女性神。这也证明了日本人的女性崇拜以及对母亲的依恋是源远流长的,日本远古时期也有着漫长的母系氏族社会时期。日本人对女性的态度是矛盾的,他们敬畏女性,像敬畏神灵一样。但受日本传统的武士道精神影响,他们勇猛无畏,崇尚力量,所以过分敬畏,反易亵玩。他们妄图以征服女性来彰显自己的生命力量。
这部小说创作于1949年,那时日本经历战败不久,是日本国民精神全面坍塌的时期,日本战败,日本人的国民信仰武士道精神由此衰落,对西方文明的盲目膜拜也随之破碎。加之地震与核爆对国土的摧毁,日本人对生存产生了深深的忧虑与怀疑,精神信仰全方位坍塌,世相沦落,民风日下。在这样的环境下,川端康成试图以文学来扶植日本的国民精神,并且他认为,如要拯救濒临危机的日本精神,就要回归到日本人的传统中去。于是在文学的自由天地里,川端回归到了日本传统中,川端摆脱了道德的藩篱,让人性回归到了原初,让被战争摧残了许久的人性恢复到最自在的状态。人类最原初,最自在的状态,就是对母亲的依恋得到满足的时刻。
《千只鹤》是一部以“茶道”为精髓的日本小说,“茶道”也是日本传统文化的标志,它展现了日本人的“心灵”与“形式”的美。但这篇小说确是茶道衰落的体现,在这里,“茶道”精神是缺失的。这篇小说所有的人物都是以茶道为中心而聚集的,所有人的核心是菊治父亲,他是茶道师傅,是茶道精神的传播者,他的婚外情人近子,太田夫人都是他的学生。近子也是一位茶道师傅,然而她的心灵和行为却谈不上美好,甚至可以说是丑陋。太田夫人与文子都与菊治发生了不伦之恋,母亲代表感性,女儿代表理性。但文子的心灵是美的,是她带领菊治一步步摆脱自我嫌恶感,逐步找到新生。在这里只有雪子是纯净无暇的,如同她点茶的手法,她像一颗高邈的北极星,让菊治一生只能遥遥相望,是他自我净化的不竭动力与精神寄托。
川端康成于1968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发表了题目为《我在美丽的日本》的重要演讲,他谈到:“我的小说《千只鹤》,如果人们以为是描写日本茶道的‘心灵’与‘形式’的美,那就错了,毋宁说这部作品是对当今社会低级趣味的茶道发出怀疑和警惕,并予以否定的。”
川端康成在《千只鹤》中讲了一个以两代人之间的乱伦为核心的故事,他肯定了情的真挚,也肯定了欲望之合理。但他对于人物并不想做是非道德层面的评价,他无疑更加注重心灵的感受。但他也在肯定、理解、抚慰人物之余,也对人物发出了警示。战后日本人陷入了难以自愈的精神创伤,人们开始随波逐流,自暴自弃,川端在抚慰战后日本人受伤的心灵之余,也对日本人的堕落无为发出了警告,川端鼓励日本人在被西化的现代社会中回归到日本的传统中去。只有这样,才能使茶道的“形式”与“心灵”回归一致。只有回归到传统中去,才能在破碎的世相中重新发现自己的根、重塑自我、找到源自民族的自信以及精神世界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