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感故事 | 半匹红裙,一柄剑

作者:朱炫

本文选自《年少荒唐》

1

从前有一位姑娘,穿了一身红袍子,戴凤冠,大婚的衣裳,乘了一艘窄舟,顺江而下。大圆月的夜晚,两岸飞过漆黑的枭鸟,江水滔滔,星星点点,那是斑驳渔火。她笔直地站在船头,眉心一点朱砂红。

姑娘咬着嘴唇,顶着江风,长发与袍子被高高托起,手执燃火的大雄宝剑,她对着风说,我要见他,不论他在哪,我都要见他。

于是风更猛了,趁着风,舟如银梭。雨停了,头顶是星月浩瀚,像倒悬的沧海,璀璨得不可思议,夜幕中升起一片似有似无的薄雾。燃烧的大剑映着她肃穆的脸额,她是朽木船首的雕塑,也是劈开星海的刀锋。

这个姑娘叫小黎,三十四个时辰之前,她乘着顶红轿子,一路敲锣打鼓。男人骑高头大马,戴大红花。乡亲们都说,小黎姑娘与状元郎终成眷属,是一段佳话,好一段佳话。

午夜时分,她遮盖头,屋内灯火通明。在灯火通明中她一直等,结果蹿来一阵风,灭了红烛,黑漆漆一片。她掀开,发现新郎没有来。

人们说,新郎和他翠云楼的相好阿珠一起走了。他们是趁夜走的,穿过无人的街道与青石的小路,手牵着手,趁着一阵萧瑟秋雨,登上北去楼船。原来他们早就相识,但阿珠未能赎身,二人相思却不得厮守,好在终于大婚这一天,状元郎想明白了,他爱的人是阿珠,又是一段佳话。

人们涌来小黎的闺房,劝她不要悲伤,状元郎一定会回来的。这一天中庭里月拢青纱,细雨处,风吹屋檐瓦。小黎笑了笑,她说我大红的婚纱谁也不许脱,她走进一片细雨之中,垂头想了一整夜,没有掉一滴眼泪。

随后,雨大了,有人看见红色的影子,纤细又弱小的红色的影子。她拔起宝剑,冲进大雨滂沱,冲进夜黑风高,登上顺江而上的小舟。有人喝多了胡说,说这把剑熊熊燃烧,全是火,烧着她眉心那点朱砂红。

2

从岸上的高崖上,杀出一帮匪人,他们敞胸露怀,使着大斧与链子锤,踏上船,船上只有小黎姑娘,穿大红的嫁纱。他们要睡了小黎姑娘,小黎姑娘说,不可能。

匪首说,你穿着红衣凤冠,你要去哪,大婚当夜,一定是逃婚来的。

小黎说,我要见新郎,你不懂的。

匪人们哈哈大笑,匪首说,我就是逃婚出来的,天下这么大,谁没有故事。

“你什么故事。”

匪首说,我考中举人,结果我的女人病死榻前。王员外要我娶她的女儿,她女儿生的天姿绰约,娶了她,我就是员外的嫡系,一帆风顺。我想到她的酥胸与柔情,不禁哈哈大笑。

“但是我没有。”

匪首说,我想我的女人,我日日夜夜得想她。但是江水不倒流,人焉能有活,于是我哈哈大笑,我学会了哈哈大笑。

我女人说,你一定能考上功名。她手冻得通红,我找不到一块儿取暖的炭火。

后来,我真的考上了,她却死了。

我发现,原来是王员外派人下的毒。王员外真是用心良苦,体恤忠良。我为了报答他,杀了他一家七十三口,包括他的女儿。那天,我点了一把火,提着刀,落草为寇,山里称王。

“我是个恶人,我的故事,你不懂。”

匪首亮出七尺斩马刀,要威逼小黎姑娘。小黎摘下凤冠,丢给匪首:拿去吧,这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其余的我不能给你。我的新郎离我去了,我有事找他。你要逼,我就和你鱼死网破,刀剑无情,血我不怕。

小黎姑娘挥起宝剑,就是一团火,呼啦啦,眸子里全是不甘心的气劲儿。

匪首拍拍手,哈哈大笑,好吧,我放你走吧,凤冠拿来。

匪首接过小黎姑娘的凤冠,狠狠掷出去。远远的,噗通一声轻响,凤冠落进水中,冒了几个泡,再也没有浮上来。

“去追他吧!问问清楚!问得清楚,就抓他回来,问不清楚,就杀了他。”

世上多有为情所困,唯有刀剑无情。斩人斩鬼,让人快乐,让人忧伤,让人无端的慌张。你有剑,就用剑,还戴哪门子凤冠。

于是他们就走了,真是古怪的匪人。小黎姑娘没了凤冠,脑袋上轻飘飘。小舟过了峡口,两岸苍翠,夜晚的明月高悬,无人言语。

3

从湍急的江流中,跃出一只河怪。河怪尖嘴猴腮,无尾无毛,双目通红,它咋呼着,竟能说人话。

河怪说,我要吃你,好不好。

小黎姑娘一抖宝剑,火光炸开。那河怪吓得哆嗦,说我是水里的精怪,见不得火,我怕得很。小黎姑娘笑了,舞剑虎虎生风,她说不要过来,速速去罢,不然我不饶你。

河怪呜呜地哭,它说你穿着大红裙子,一定是逃婚来的。

小黎姑娘说,我的新郎跑了,我有话问他,倒是你,为什么哭。

河怪说,我不知道,我总是呜呜地哭。我想起我的男人,将我绑上大石头,丢进江水中。乡亲们说,要用村里最好看的女人献给河神,我就是那个最好看的女人。

“我看不出来。”小黎姑娘说。

河怪说,我被绑起来,我的男人亲手绑的。他怕得紧,一句不行也没有,他不像你,敢用刀枪棍棒,他怂得很。沉江之前,他在我耳边说,下辈子还娶我,让我安心地去,他是怕我死了变鬼缠他。

于是,我沉了江,浑浊的泥水灌进我肚子里,把我憋死。我转醒过来之时,却已是个丑陋的河怪。我学会了呜呜地哭,在江底哭,头顶是奔腾不止的长江,日夜不息,像是一片咆哮的天空,水流卷走我的泪水,只留下通红的眼睛。

我哭人们说的郎才女貌,也不过如此,哭那些情人佳话,断无善终。

“别哭了。”

小黎姑娘挥剑,剪下自己冗长的裙摆,真的好长好长。那些质地良好的布料,扬手一抛,便卷进江风之中,呼啦啦,一去不返,打了几个旋,落进滚滚江水之中。

“我送你了。”

河怪说,谢谢你,如果你见到你的男人,就问他,你如果有一丝一毫地爱过我,你为什么这么做。如果他说爱过,你就杀了他,因为那是谎言,如果他说没有,你也杀了他,因为绝情。

“好。”

小黎姑娘点头,风吹起了层层波浪,偶尔有猿猴的叫声,老松摇曳,松涛如大海。

4

小黎姑娘的小舟来到了小小的码头,年久失修,木板的尽头是一座巍峨的山峰,顶头有一座亮着灯火的小筑,那里是她原本的新郎与阿珠姑娘。她们历经跋涉来到了这里,从最高的山峰能看见最好的月光,松林在侧,云涛翻涌。小黎姑娘失去了凤冠,穿半匹红裙,提一把燃烧宝剑,踏上了第一级台阶。

她每走一步,就在问自己,我来这里做什么。

“他不爱我了啊。”

小黎姑娘想起她与状元郎相遇的日子,他很高,在脑袋上有一撮小卷毛。状元郎是个很用功的年轻人,他像当年的匪首一样,家境贫寒。从很小的时候,他就出现在小黎姑娘的家门口,他骑着竹木的小马驹,说,嘿,小黎,和我一起玩好不好。

后来,他们长大了,他与小黎姑娘两手相合。他说,小黎,我能从手掌里感觉到你的心跳,你心跳得很快,扑通扑通的,越来越快了。小黎姑娘羞红了脸,像两颗刚刚熟的小樱桃,她的刘海被人轻轻地吹起,他傻乎乎地吹气。

他说,以后我一定要娶你的。

她就真的信了。

终于在一个冬雪新化的早晨,鞭炮的余味还未散去,他将小黎姑娘领至一片冰封的湖边,堆了一人高的雪人,它有番薯的鼻子与芝麻大的小眼睛。他说,这就是我们的见证人,我要在这里向你求婚。

他用冬草织成的凤冠为小黎姑娘戴上,他们相拥,接吻。湖面上轰轰隆隆的作响,是化冰了,春来了,新的潮水从生命的夹缝中起伏不落,大片的冰块如同迁徙的牛群,碰撞着,发出浑厚响亮的声音,又像是礼炮。

小黎姑娘说,我这辈子,就跟你了。

那天,小黎姑娘给自己眉心点了一枚朱砂,意思是说,她有人了。

可是后来,状元郎成了状元郎,谁也不知道,状元郎还有阿珠。他们在园游会的傍晚相逢,好一场萍水的相逢。他替小黎姑娘去买最爱吃的棉花糖,在一群五颜六色的风车里,不小心撞上了猜字谜的阿珠姑娘。

他好心地为阿珠姑娘解了字谜,阿珠姑娘就爱上了他。人们都说,翠云楼的阿珠姑娘卖艺不卖身,知书达理,可阿珠姑娘这么好,还是不能放他走。他一定是在某个偷去翠云楼的夜晚,枕着阿珠姑娘的大腿,明白了爱情的真谛。

不过是朱砂痣与白月光,蚊子血与干米粒,可他又要朱砂痣,也要白月光。然而两全不能其美,他就选了最新的那个。

小黎姑娘走在山道上,大剑沉又热烈。夜晚是宝蓝的,有青色的山风,来回穿梭的小动物。小黎姑娘的剑燃烧着熊熊的火焰,点燃了一路而来的青草。

她想,河怪说的没错,她要问他,如果你有一丝一毫地爱过我,为什么你忍心离开,如果他说这只是个错误,如果他讨饶,小黎姑娘就原谅他。

小黎姑娘有很多东西都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喜欢着我,结果又喜欢了别人;为什么我们在一起那么久,比不过一场萍水的相逢;如果你不爱我,为什么又要娶我。

小黎姑娘哈哈大笑,真是荒唐。

小黎姑娘呜呜大哭,真是悲伤。

也不知道匪首和河怪看不看得到,路上的虎狼被她劈开,截道的蛮子也命丧剑锋。山鹰们来了,要啄她的眼,她费力地舞剑,鲜血溅在脸上,一股浓腥。她跳跃,奔跑,吃力地气喘吁吁,手上多了歹人与凶兽的性命,这本是她大婚的夜晚,也是她搏命的夜晚,更是她决然的夜晚。

终于,来到了小筑门口,屋内欢声笑语,她一剑劈开了木门。

5

状元郎与阿珠姑娘吓坏了,他们半裸着交叉在一处。屋子里湿热的空气,暖暖的烛火,这里像新房,都是大红的颜色。大片大片的绛红,朱红,粉红,暗红,在红烛,门廊,妆台与画布上。当然,还有小黎姑娘身上的残血,眉心一点的朱砂,红的耀目,叫血红。

“你怎么来了?”状元郎说。

小黎姑娘说,我就问你一件事。

“为什么离开我。”

“因为我不爱你了,缘分已尽。”

小黎姑娘扶着剑柄蹲下来。你不爱我,你为什么不爱我,你怎么能不爱我呢?

她跑了这么远,就是盼着一个不同的答案,一个不得已,一个没办法,一个我跟你回去。

她想不明白,泪水呜呜地流淌。阿珠姑娘太好了,她通情达理,将自己的手帕递给小黎姑娘。她说小黎姑娘,事情这样,谁也不想,可爱情不能勉强,你成全我们吧。你美艳动人,武功盖世,总会找到心仪的男子,我一个青楼女子,出逃后孤苦无依,我只有他。

小黎姑娘哭着说,状元郎,你不爱我你早说啊,我难受。

我难受。

小黎姑娘的泪水落在大剑的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

这么多年想要的终成眷属,在新婚之夜总算是有了,结果却不是自己。说了那么多的情话,却终究不敌一句缘分已尽。

小黎姑娘说,真的没有机会了吗。她恳求状元郎,但是这并不算结果。

状元郎说,小黎姑娘,我曾经无比的爱你,我对天发誓。可如今,我不爱你了,我突然的,有那么一瞬间,我发现我和你不应该在一起,这种思潮占领了我,它让我明白,我与你,不是什么命中注定,无非是顺水推舟。我很后悔,我要伤害你了,可我又不想离开阿珠,我决定做一个恶人,心里很难受。

“走吧,别再折磨我了,你好好的,一切就好好的。”

小黎姑娘想起那个把老婆沉江的女人,下辈子我还娶你,你安心去吧。

云卷云舒,苍凉的月,并不会说话,它只是漠然地看着山峰上的一切,就要用一阵晚风,吹得他们烟消云散才好。

小黎姑娘想,我一个女孩,大婚的夜晚,提了一把剑,沿着江水北上,风那么大,天那么冷,我只是要一个结果,可偏偏没有结果。你看高山流水,天大地大,月朗星稀,什么都好,只有我不识抬举,非要搅了人的春局。

“小黎,有话好说!”

小黎姑娘的大剑举了起来。

泪水是一条苦绝的河,流淌在干涸的河床上。

人也绝情,刀剑也绝情,明月大江,什么才算是结果,我不知道。

摘自:《年少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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