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九】章 罚款保证金
平时带着女儿边打理家务边做庄稼活的牧凤,突然觉得自己太累,睡在床上就不想起来。复生吓坏了,要带牧凤去看病,家里哪能离得开女人?
牧凤摇摇头,拍着才一岁多的女儿,对复生说:“我这不是病,可能是怕又有了。”
“有了?你说是又有娃了?”复生有些吃惊。
这计/划/生/育工作正搞得如火如荼,政/府/第一把手负总责、亲自抓。广播里天天都在宣传“计/划/生/育工作要服从和服务于经济建设这个中心。把计/划/生/育/工作同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建设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立文明幸福的家庭结合起来。”、“实行计/划/生/育是我国的基本/国/策,也是一项长期、艰巨的战略任务,由各级政府承担完成本地区的人口计/划/生/育/任务”。
复生目前的经济状况正处于尴尬阶段,“抓”在手里的钱是准备用来开店搞自行车配件批发生意的。复生坚信自己一定能够成功,只要成功了,这些不管是哄也罢骗也好的钱,都算借,自己一定会还的。但现在说“以后会还”,有谁会相信?既然没人相信,那就不说,说出去还徒增烦恼。
原本哪曾想过现在要生二胎?和复生同龄的人,倒是大多数都生了二胎。他们通过“有计划”地生育,只是象征性地补偿点政/府“社会事业公共投入的经费”,有的夜里悄悄去经办管理计/划/生/育/工作的协管员或者负责人家里暗中交易,也可以拿个“准予生育”的绿本本。
但复生肯定不行。
协管计/划/生/育/工作的协管员,现在是村里负责计/划/生/育工/作的“专干”,复生如果当年和他女儿结婚,现在当然不会为这事担心,自然有“专干老丈人”帮忙摆平,自己只管“随便生”。但现在,不但不能“随便生”,罚款可能还会比其他人多。
“要不我们过两年再生?”复生试探着说。
牧凤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要不我们去找大哥帮忙,就是罚款,只要按政/策办事,不整凶了,我们多辛苦几年……”
“要是又生个女娃呢?大哥不敢生二胎,老四媳妇也不知道是生儿还是生女,二哥又还没有结婚。如果我们能保证生个男娃,龚家就有后了,大哥可能会帮忙。”复生心里也想生个儿子,甚至早就把名字都取好了,女儿叫“晴”,将来儿子就叫“朗”,“晴朗”的天空,充满阳光的日子,多么美好!
牧凤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生儿生女又怎样?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上天安排他或者她降临到这个世界上,孕育生命的父母只是和他或者她积了一世的缘份。彼此始终互相爱护,彼此永远互相牵挂,人类所有的快乐和幸福就此诞生。没有哪个儿子比女儿更孝顺,也没有哪个女儿就比儿子更歹毒。养育是做人的责任,更是为上天承担的义务,没有谁能自己挑选和把握生男还是生女。
“如果……如果罚款给了,生的又是女娃,我、我们还生三胎不?”复生的意思其实很明白:要生就生个男娃,是女娃就不生。农村都是这样,有些人家为了“传宗接代”,为了生个男娃,家里的猪牛鸡鸭桌子板凳都被拿去抵了罚款。
“你们家是有皇位要人继承吗?”牧凤看复生倒过来倒过去,好像要搞清生儿生女的“机关”,才肯作出最后的决定。
复生尴尬地抱起女儿,自我解嘲地说:“我是想让你当皇太后么?”
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的牧凤,终于被计生专干发现“隐患”。
村支书、村长、会计、民兵连长、村团支部书记、社队队长等一众人马,在计生专干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开到复生家里来。
计生专干看牧凤昂首挺胸,一脸不卑不亢,确实比自己女儿更般配复生一些,心里就有些悻悻然。
牧凤和大家打过招呼,给每个人倒了一杯水后,任凭计生专干解说政策,抱着女儿坐着,也不说话,惹得计生专干立时火冒三丈:“龚复生,你不按计/划/生/育/政/策,违规生/育二/胎,已经触犯国/家/相/关/法/律/法规/,我现在通知你,立即带着你婆娘去乡卫生院进行处理!”
“我看到有那么多人都在生育二/胎,你为啥不把她们也弄去‘处理’?”牧凤这时才站起身来,眼睛直直地盯着计生专干:“我晓得你是干部,也晓得复生过去不懂事……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况且过去都过去了,我们都是本村本土的人,低头不见抬头见,你做工作不但要一视同仁,还要合乎情理……”
“我按政策办事,你我都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公/民,要遵守《宪/法》!”计生专干指手画脚惯了,哪能被你一个头发长见识短的女人——而且这个女人还替代了自己女儿的位置,当面顶撞,猛地一拍桌子,就要使用“武力”拉牧凤去乡上“处理”,农村的基本工作程序就是这样。
村团支部书记马上站起来挡住计生专干,劝说道:“等哈等哈,听哈她当家的意见。”
复生正要说话,在隔壁听见动静的再生,拿着一包香烟撞了进来:“各位领导莅临寒舍,我三哥三嫂招待不周,见谅见谅!”说罢双手一拱,朝四周一揖,挨个散烟。
“要不这样,我们去老屋谈,正好听听我爹妈的意见?”再生知道计生专干的心结。想让人解除敌意的最好方法,首先是不要让他感到压抑。
“好好好,家中有事就找一家之主!”村团支部书记一直看好龚家子弟,不过却没有对萌生阿谀奉承过。
再生让母亲很快张罗了一桌酒菜,又叫三哥复生去村代销店里买了几瓶绿豆沙大曲酒回来。老屋的四方桌上,碰杯声吃喝声在烟雾缭绕中肆虐,敞开的双扇大木门上,红色油漆涂写的标语斑斑落落。远处的燕子山脚下,祖父的坟墓无声地望着老屋。活着时的祖父,肯定想不到,他会在老屋对面再安一个永远的家,然后看着自己的子子孙孙,在自己曾经住过的老屋里,过着和自己完全不同的生活,在这个纷繁复杂的尘世里,上演着一出出悲欢离合。
“我来说一句,各位领导、长辈,如果觉得我说得不对的地方,敬请指正。”再生倒满酒碗,端起来双手递给计生专干,让他先喝,喝了再传给下一位。川北喝酒都是一桌一碗,每人喝一口,转着传下去。
“不管我大哥是不是县长,二哥是不是在部队当军官,我们都要遵受国/家的法/律法/规。”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给大家倒水添茶的三哥复生,再生接着说:“甚至,我们要比一般人家做得更好,因为,我们家庭里有两位国/家培养出来的干部。”
“好!四儿真不愧是操社会的!”
“这个觉悟,要赶上老大龚县长了!”
“龚家的娃,不错不错!”
坐在龚家老屋里喝了好几圈酒的人,好像现在才知道龚家不仅仅只有眼前的老三复生老四再生,那县长军官也是这龚家的儿子!
大家都盯着再生,听他继续往下说:“对三哥三嫂生二胎的事,我觉得他就没有我想得开。你们看,我比他先结婚,我就不着急生娃!生儿生女是自己给自己找累赘,自己负担大不说,还要拖累国/家!你们看我爹我妈,生养我们兄弟几个,容易吗?!要不是国/家培养了我大哥二哥,算是为国/家作了贡献,我们龚家就真拖了国/家的后腿了!”
“不过,我们大家都是农民,普遍素质都没有我大哥二哥高,特别是我三哥,不学习政/策不与时俱进,心里想着生二胎,不想想我祖父生养了我们父辈四个儿子,当年还是那样风吹斗转的一个人物;我父母又生育了我们几兄弟,儿子有的做县长有的当军官,又能怎样呢?享福没有?多子多福那是哪年的老皇历了?让大家都替我三哥操心,对不起大家了!”再生双手合十,像给菩萨作揖,朝桌子四周拱手一圈:“我替三哥给大家赔不是了!”
“我三哥跟我们一样,也是农民,农民首先是人,”再生严肃起来:“每个人的思维不一样,这就像十根手指都有长短,我们要正视这个问题。而正视问题的方法,就是解决问题。”
“那你说浪凯解决问题?”听了再生的长篇大论,却一头雾水的村支书敲着桌子说。
再生笑笑,摸摸脑袋:“我也不晓得,计生专干精通业务,请他说说浪凯解决问题。”
不但是复生,就是屋里坐着的所有人,都清楚了再生高谈阔论的目的:“我家里也不是没有人哈,不要欺人太甚!”
计生专干看看村支书,开口道:“书记是父母官,你看复生超生这事浪凯弄?”
村支书看了看大家,得罪龚副县长的事自己哪会干?再把问题推给计生专干:“你是专干,你就要专管,你说。”
“我说,我说?按照相关文件精神,”计生专干转身看看复生,庄严地说:“按照相关文件精神,你就要去结扎,你婆娘就要去流产!”
复生脸色苍白起来,以为再生说的话根本就没起作用,开始有些绝望。
计生专干转过身去,面对着大家,有些不甘地说:“今天在座的都不是外人,天上打雷都听得到。我就说个题外话,复生曾经追求过我女子,你们不晓得晓得不晓得?后来,后来也不晓得浪凯回事,算逑了……我现在替国/家搞到这个工作,如果我按国/家/政/策/执行,有人又要说我公报私仇整复生,哎,我也难办!”
计生专干恼火地搔着头,前后左右都看了一遍,终于下定决心,似乎自己的决定通过了深思熟虑:“这样,复生交保证金,保证在二胎出生之前,自行处理;如果处理不了,将来二胎生了,那就按照相关规定罚款,此保证金自动转为罚款。”
“好!可以!”村支书听了计生专干的话,是允许复生可以生二胎了,马上表示赞同。
计生专干又问:“那书记你看,这保证金收多少?”
按政策规定,二胎罚款由各地根据实际情况制定,一般是夫妻双方在上年度收入的三到六倍。晋县还处于国家贫困县边缘,按照上年度人均收入的五倍计算,复生可能被罚款一万五千元。
村支书当然明白,罚款是依据每个人和执行计/生/政/策/的人的关系亲疏来定高低的。如果和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关系好,罚款只是像征性的,几百上千块钱就可以搞定,但要是不好,“上年度人均收入”就会大幅提高,当然更可以按照政策,征收最高六倍的罚款。
“你看——”村支书拖长声调,字斟句酌地说:“给他算……你说了算!”
“那就暂缴八千块钱吧,你将来把二胎生了,罚款就少缴;不生呢,保证金就退你,只当你发了个财!”计生专干果断地说。
屋子里所有人都突然不吭声了,这笔钱就是那些罚三胎款的家庭,实际上也没有这样高!
“复生年轻有为,又在做生意,这点钱不算啥子!”看复生铁青着的脸慢慢变灰,计生专干暗自得意,差点笑起来,端起转过来的酒碗,大大地喝了一口,继续挖苦地复生:“你不会连罚款也让兄弟们替你交吧?!”
“不要门缝里看人,把人看扁了!”复生像个疯子,猛地推了一把计生专干,人们以为复生要动手打人,正蠢蠢欲动,复生却从计生专干的身边挤进去,再钻到骑在地窖上方的四方桌下,把盖地窖的木板掀开,一下子跳进地窖,在地窖里摸索一阵,从地窖里抱出一摞钱来,拍在桌子上:“来,数!老子也不要你优惠!”
“咚—”的一声,计生专干的鞋子掉进地窖里,屋子里的人像看变戏法一样的复生,又低头去看敞开着口的地窖。
这地窖里,真他玛藏着金银财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