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的书,一直是舍不得读的,但拿起来,就会放不下。
一本芳华,飞机上几乎不间歇的读完,那是我在啃食毛姆的时候觉得实在艰涩,就情不自禁的触摸到了旁边的芳华。
这种母国的文字,加入英文的语序,层层推叠,朗朗上口,内心里就会住下一个朗读者,阅读的过程,往往让人深陷其中,直到作者把你带到故事的最后,撇下了你自己在那里怅然若失。
我想起王海玲好像说,小说家描写严冬,就算身体活在盛夏里,也会感觉得一阵阵的寒意;我想严歌苓应该早就不能接受太具象的文学作品了,因为她的文字,本身就构筑了一个严防死守的世界,坚不可摧的把现实挡在叙述之外。
这当然还是个发生在过去的故事,青春年少的时光里,那些曾经的中年人往事。
如果让我用一句话概括这本书,我想她讲的(对,就是她,是一位女性叙事者的自白),是一个描述非人性的外部世界,和人性的内部世界之间,反复拉扯后的会变得血肉模糊到何种程度,的故事。对,一个有受虐倾向的故事。
也因此,让有心读过的你会产生动容。
往大了说,借用2017年10月23日-29日这一周的关键词,这本书似乎是近距离的书写了1962年到1967年出生的那一代中年人,陈述了一个因为一次触碰就可以左右人生的时代,还原了那段远看白衣飘飘,近看可能鲜血淋漓的岁月。
和严歌苓之前的小说不同,这次的写法竟然是群像,故事的主线当然是有,但叙述者变成了旁观者,第一人称的视角,描述的是一个第三人称的故事,情节完全不复杂,旁支简直可以说是克制,最终又都汇向了主线。
要概括那个年代,我会选择撕扯。左边是意识形态,右边是人之本能。青春的困兽在身体的牢笼里,牢笼之外,更是无数老年人森严的口号,书中一直存在这关于所谓“好人”的探讨,这背后,其实是一个时代价值观的转型,它悄然发生,但来的毫不犹豫,摧枯拉朽,不存在任何商量余地,你以为你是时代的舞者,但其实下一秒已经被抛弃,还不自知,等你发现时,早就一切来不及,空荡荡的舞台上,你上一秒站在那里,下一秒房倒屋塌。
是什么推开了这个多米诺骨牌,是上帝之手还是所谓人民的意志,似乎是似乎又都不是,谁都没说未来是2017年今天的恣意而活,谁也没说1973年提倡的雷锋精神就会突然有一天轰然坍塌。
小说里唯一的男性主人公刘峰就是这样,好人做尽,却不得善终,一个时代的在外表高喊着学雷锋,但其实每个人心里的恶之花都恣意绽放到无处藏身,压抑的时间越久,爆发的几率越大。所以人内心深处都觉得爱有原罪,这是多么恐怖的世界。小穗和她的室友们的,一半对崇高极尽向往,另一面却又对完人充满怀疑;出卖青涩美好的是他们,放纵内心的兽恣意乱窜的也是他们;书中的每个人,都活得分裂,活得假装;都有一个要作怪的躯体,但偏要被思想驯化着去做好人,归纳起来,都犯了今天看来最大的恶,明火执仗的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对别人的生活横插一脚,遇到落井者,正义凛然的下石。
他们的故事,时时刻刻提醒我们,人人想当道德楷模的时代我们有过,那正是现代我们这个国家最黑暗的一段时期。
所以回到人性本身来,保护私,警惕公,其实就是最大的不作恶。
我羡慕那个时代的爱情吗?答案当然是否定。
我们这个时代还有爱情吗?理性乐观的我当然是回答Yes。
我要跑题了,但我绕不开一个话题,爱情是不是奢侈品。
我的看法,趋向于是。
从1980年起,爱情在中国就慢慢变成消费品,它出现在歌舞戏剧电视以及一切文艺作品中,好像感召我们,人生不可以没有爱,爱情是必需品,是人类与生俱来的权力,应该均等的分配给每一个人;故事的后来发展你我都看得到,消费主义立刻替补上爱的空缺,他告诉你,消费就可以有爱。
这是我们时代的骗局,先给你最好看的,然后告诉你,没有形式的情感就无法传递给对方,最后告诉你,想要形式感,消费是关键。
于是你变成机器上奔跑的牲畜,为了眼前的胡萝卜惶惶不可终日,发展到今天,得到一点自以为的甜,就迫不及待掏出手机自拍奔走相告。
这部小说中,没有人获得了爱情,完整定义上的,灵肉一体的爱情,稀缺到无法估值,物质稀缺思想统一的年代里生活的人们,其实并不配拥有它。
这么说当然残忍,但这又何尝不是一个事实,只不过我们是不是真的需要靠与人相互依偎的方式才能确认自己的存在,或者说我们需求的关系是不是非要那么浓稠,就是另一个需要探讨的话题了。
最后还想说,全书最喜欢的,是描写战友兵团的女兵们十几年以后再次相见时候一起喝酒聊天的场景,那种失去一切的,将自己以前非常珍视的东西都打烂在地,也知道未来无所期待的,连绝望都显得形容得太隆重的笑起来的场景,让我久久不能忘怀。
那个情景,居然比全书中所谓爱情的场面,更让我感动。